原本谢扶住的内院,在舒云住进去后,谢府里的下人们赶工用椒和泥涂了墙壁,使得其温暖,又能闻见极淡的清香。
谢老太爷每每到这儿来都极不适应,这周围尽是芳香,太像中原那些装腔作势的皇族做派,失了他们西凉的粗犷。
谢老太爷跟舒云面对面坐着,窗棂支起一条缝通风,屋里炭盆燃烧,椒香浓厚。
舒云捻起一枚棋子,扫了一眼黑白分明的棋盘,不用抬头都能感受到谢家老头散发出来的嫌弃。
她抬手落子,淡声道:“不喜欢椒香的味道,还三天两头过来做什么。”
谢家老头哼哼了两声,“要不是我刚醒谢扶那小子就跑过来堵我,非要我听他说那一大通让人牙酸的话,我也不乐意来。”
老头一边摸棋子,一边透着窗子露出的那条缝,看向外面纷纷扬扬的白雪。
“那小子这两天都看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在搞些什么。”
他一直没落子,舒云也没催,听见老头子的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整个谢府都是你的,你还能打听不到谢扶在做什么?”
老头翻了翻眼皮,“之前不愿意你做我孙媳,除了你身份背景的原因外,就是因为你这目中无人的神情和语气。”
舒云抿了一口茶,不动声色,“是吗,我一直这样。”
怕不够气人似的,她又添了句,“习惯了。”
自从知道舒云的真实年纪后,老头子心里那点把她当小孩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
老头子看了一眼棋局,随手落下一子,“当神仙就是好啊,这么多年还是那么年轻。”
自从认知到了鬼神的世界后,谢家老太爷的心境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怎么也是硬生生从鬼门关里被人拉出来的,对这凡间的权势分布和生命追求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老头继续说道:“既然你都能直接把我从黑白无常手里救回来,你为什么不直接带着我家那小子飞升,做你们的神仙眷侣去?”
舒云下棋的动作顿了顿,“谢扶他修不了仙。”
“和你一样,身上都没有仙缘,况且,就算我提出来,他也不会跟我走。”
老头眯了眯眼睛,想知道舒云为什么这么说。
舒云看着与他对视,神色平静,“你把谢扶教得很好,他现在是一个合格的孙子,也是一位合格的君王。”
谢家太老爷了然。
谢扶不会丢下他这个爷爷独自留在凡间,也不会带着他直接走人。
西凉的主宰谢家突然人去楼空,不仅仅是西凉国会有巨大的变故,各个居心不良的世家必然争夺侯位。
西凉内乱,到时候中原和南蛮会有些什么动作都说不准,指不定又是一场天下大乱。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谢扶那小子看上去轻世傲慢的散漫样儿,实则漫不经心里什么都懂,该他承担的责任一样不落下。
“行吧,”太老爷眼见着棋局要输了,把棋子扔到一边,干脆利落地认输,“你都有认真想过就行。”
舒云抬眸看了看对面这位老人。
这段时间里,为向谢扶说明他确实放下芥蒂,当真接纳了她,没少来找她,或下棋,或喝酒,让一直绷着心弦,紧张二人关系的谢扶放下心来。
她使了个术法,棋盘上的黑白子悬浮于空中,纷纷飞下棋盘,回到装棋子的棋瓮中。
她出声道:“待谢扶达成他期望中的目标,我会想办法让他和你一起入仙界。”
老头摇了摇头,“我就算了,这几天听你的话,那劳什子仙界着实是没什么意思。”
“谢扶这一世如今只有你一个亲人,他很在乎你。”
老头忍不住想抽烟枪,可惜对面那个孙媳妇在给他吃了一个黑糊糊的药丸后,就没收了他所有的烟枪。
他遗憾地搓了搓手,“你们小两口过你们的日子去吧,不用管我。”
一直看不起的医女一跃成为比他这个西凉诸侯还要厉害,更加高不可攀的人物。
要说他在面对舒云的时候,心里没有一点不自在那是不可能的。
按她所说,他跟自己的孙子谢扶都是没仙缘的人。
自家孙子嘛,自然要跟他心心念念的这个小神仙过日子去,哪怕修不了仙,她也会想办法延长谢扶的寿命。
他这人一向对这些看得很轻,不然也不会在身体腐朽的时候,仍然一时痛快继续抽烟枪了。
旁的诸侯都想尽力延长自己的寿命,在一登上这个位置后,就开始练习各个地方的道士,求仙问道,服用“仙丹”。
他就对此没兴趣,一来是他不信鬼神,二来他觉得那所谓仙也没什么好的。
舒云没有坚持,成仙本就不是世人想得那样美好,凡人不愿入仙境的例子她也见过不少。
小暑撩开垂在门口的布帘,进来通报,“世子爷回来了。”
太老爷在的时候,小暑全身上下都绷得紧紧的,唯恐哪里做得不妥当,引得这位威严的诸侯降罪。
半点在舒云面前的俏皮和活泼都瞧不见,简直就像耗子见了猫,害怕得眼睛都只敢死死盯着地面。
舒云揭开窗棂,往窗外看了看,没瞧见谢扶的身影。
“人呢?”
小暑这才想起她话才通报了一半,她双手扭紧,生怕太老爷觉得自己办事愚钝,不让她再在内屋伺候。
她小声补充,“世子爷说今日街上热闹,要带您出去逛逛。”
对面的太老爷想起来什么,说道:“对,今晚是西凉的祈福节,街上热闹。”
老太爷拿过挂在一边的大氅,笼在身上,朝跟过去要送他出门的小暑摆了摆手,“不用送,外面有护卫。”
他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开始挑衣服的舒云,方才一直静默淡然的面容上,出现了寻常女儿家约会前细心挑选衣服的娇艳神态。
就是因为她偶尔在自家孙子面前露出这副样子,才给他一种,那个被黑白无常恭敬对待的舒云好似假象的感觉。
做了那么多年西凉的诸侯,整个天下,他谢家占了三分之一。
结果一朝醒来,他这么个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头子,还被一个一姑娘压了一头。
太老爷瞥了一眼舒云最后选了一件银线绣白梨花的绯色衣裙,品味倒是不俗。
他掀开门帘,“以后我就不过来了,这几天装装样子也就够了。”
屋里还在搭配首饰的神仙好像应了他一声,又好像没有。
这位西凉的老诸侯也不甚在意,披着大氅领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往外走。
谢扶在谢府的门口没等多久,就看见舒云在月色之下含笑走来。
今天晚上她第一次对自己进行了精致一些的打扮,一身绯色长裙,细小的银白梨花缀在袖子和裙裾上,随着她走动的动作,就像有繁花盛开,围绕在她身周。
一头乌黑的长发没有再随意地披散下来,反而是绾了一个样式简单的发髻,上面有他收集来送给她的精美簪花。
莹白细珠串成的流苏垂在她的鬓旁,清亮的月光映在上面,流光溢彩。
雪白的耳垂上坠了一条纤细的银链,下头嵌着两片月牙形状的白玉,在人走行时,白玉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悦耳动听。
谢扶站在谢府门口的昏暗处,静静看着她一步一步朝他走来,一双黑眸里除了她之外,再无其他。
月色与雪色之间,她是第三种绝色。
这些收集起来送给她的首饰,从来不曾见她用过,即使是整个西凉乃至整个天下都难得一见的珍品,都被她随手搁置在仓库里。
所有的饰品都是珍品,但谢扶知道今日这一幕,让他心动的只是一个她而已。
他知道她并不像这世间的其他女子一样,热衷于胭脂水粉、饰品衣裙,他只是想把他所能得到,力所能及的都给她而已。
这些所有的首饰换作其余任何人使用,他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动心。
不远处的舒云好像注意到脚下的路并不平整,微微低下了头,流苏擦着她雪白的脸颊垂下,莹白的珠子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刺激着谢扶的眼睛。
谢扶感受到了胸腔里不可抑制地震动。
他知道,他没办法了。
逃避了这么久,他始终没办法罔顾自己尚存的自尊心,去追问舒云昏睡时无意中吐露的那一个人名。
在舒云提裙跨过脚底下不平坦的道路时,站在谢府昏暗处的谢扶一直苍劲挺拔的身影,谢家人同处一脉的傲骨,随着舒云走来的每一步,慢慢变软,慢慢为之折服。
谢扶走了过去,拉过舒云纤细温凉的手,两人朝门外走去。
“世子爷。”
一旁等候多时的马夫,捏着缰绳出声提醒谢扶。
世子爷一开始就吩咐好他要准备好马车,里面已经垫好了软垫,烧上了炭盆。
谢扶低下头询问舒云的意见,“要做马车吗?还是我们慢慢走着逛一逛?”
舒云这段时日被谢扶和他的手下看得很紧,成日里的待在屋里,哪都不让她去,可把人闷坏了。
她自然不愿意再坐那密闭的马车,“我们慢慢走一会儿吧。”
谢扶低低应着:“嗯。”
清白修长的手指捏着她细腻光滑的手,时不时松开一点,过一会儿又捏紧,有些犹豫不决。
舒云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反握上谢扶的手,五指张开,与他十指相扣。
她温声道:“我们走吧。”
谢扶顺从地跟着她走在西凉夜晚的街道上,视线却一直落下两人相握的手上。
“这样你手会冷。”
舒云看了一眼两人露在冬风里的手,然后朝谢扶身边靠了靠。
两人交握的手被挤在一黑一红两件厚厚的披风中,凌冽的冬风被隔绝在外。
谢扶失笑,这样是吹不到冷风了,可他们两人就要磨磨蹭蹭紧挨着彼此走一晚上了。
要是不甚两人距离远了些,冷风灌进来,一晚上的努力不就白费了?
谢扶松开与她十指相扣的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捂住,低头亲了亲她,一双漂亮的黑瞳里满是笑意,“走吧。”
舒云潋滟的眼里荡漾开温柔,她偏开头,耳尖有些红,“嗯。”
漆黑的夜空里,有月亮高高挂在上面,月光如洗,铺洒向热闹的凡间。
清冷的月光混迹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不断穿梭在人们的欢声笑语里,在家家户户和所有商铺酒肆高挂着的红色灯笼上盘旋,被揉进了人间烟火气。
长长的一队护卫不远不近地跟在二人身后,尽量不打扰那两人的恩爱。
他们倒是不担心会有人伤害到自家世子爷,反正那位拥有非人强大力量的舒云姑娘在世子爷身边。
任凭是谁来了,除非是收妖的大道士,否则谁也不可能在舒云姑娘的眼皮子底下伤到世子爷。
两人一出现在街道上,就引起了周围人们的注意。
原因无他,这两人的相貌实在是太过出众,一位长身鹤立,面容昳丽俊美,一位身量纤纤,倾世之姿。
两人都好似没看见周围传来的或好奇,或畏惧的眼神,自顾自地逛着,偶尔看见心怡的商品,便驻足与商家交谈价格。
谢扶耐心地陪着她,这段时日他忙着处理王城里那几个不安分的世家大族,一直不得空好好守在她身边。
舒云学着街上的其他人买了一盏红灯笼提在手里,据说在今夜这样做的人会平安顺遂一生。
商家为了挣钱,吸引小女生们的注意力,把东灯笼做成了各种可爱小巧的样子。
舒云给给自己挑的是那一堆花里胡哨的灯笼里,款式最简单的兔子灯。
本以为自己能大赚一笔的商家,在看见舒云挑了个最简单兔子样式后,大感失望。
舒云手里提着红灯笼,在下人们付钱时,又多拿了一个灯笼塞进谢扶的手里。
谢扶垂眸看她。
舒云瞧着他提着灯笼的样子,清浅笑开,“今晚提着红灯笼的人会一生顺遂不是吗?”
周围八卦的人群,卖灯笼的老板,以及谢府自家的下人们,眼睁睁地见着那位孤高桀骜,一贯漫不经心的小侯爷默允了舒云姑娘的行为,配合地和她一起一人提着个红灯笼走在街道上。
自家轻世傲慢的世子爷提着一盏糊着红色纸面的兔子灯,这场面,他们完全没想过。
跟在二人后面的谢府下人们,见着前方身材挺拔高瘦的世子爷提着兔子灯的画面,只觉得此生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