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舒云没放弃,又捡了几个机会试着问了问谢扶。
谢扶总是温然一笑,示意她想多了。
几番询问无果,舒云也不再紧追不放,逼问得太紧,反而会让人心生不耐,适得其反。
虽然对她来说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谢扶却在凡间等待了三年。
她或许放平心态,徐徐图之会更好。
“世子妃。”
身后有人唤她,舒云却没有回头。
这个府里以世子妃这个称呼叫她的也只有小暑了。
三年前两人定下的婚期错过之后,三年后的今日她提了一次,谢扶并没有答应。
谢扶没有明确两人的婚期,府里的下人就不会胡乱称呼,只有小暑这个傻傻的丫头才会一直叫她世子妃。
小暑把新灌好的汤婆子小跑着端过来,塞进舒云的手里,“世子妃,汤婆子凉得快,要不一会儿换成手炉暖手吧。”
舒云摇头,换成手炉又得小暑来回跑一趟,“无妨,都一样。”
小暑点点头,看了看世子妃,又看了看太老爷紧闭的房帘,“世子妃,您是在担心太老爷吗?”
她踮脚凑到舒云的耳边,放低声音跟舒云说悄悄话,“听府里的大夫说,太老爷的病已经药石无医了,一直靠着参药吊命,这几日一日比一日严重呢。”
舒云站在台阶下,望着关闭的窗户,没有接话。
小暑把手笼进袖子里,在抖了抖身上的披风,把自己裹严实一点。
今年西凉的冬天,简直太冷了。
小暑偷偷打量着舒云的神情,小声劝道:“世子妃,我们看一会儿就回去吧,您身子不好,不能在冷风里吹太久。”
舒云小声应了她,视线一直落在谢家太老爷睡着的房屋上。
那里有小暑看不见的雾气聚集。
舒云没等多久,就看见了黑白无常拿锁链锁着那位西凉的老诸侯出来。
这位老人骨子里和谢扶是一脉相承的狂傲,只是岁月的洗礼将这位老诸侯的轻世孤高敛进了骨子里,深藏在血肉中。
屋里失去了呼吸的老太爷平静地躺在床榻上,任凭努力工作的炭盆们怎样散发着热度,也阻止不了他身上温度的流失。
黑白无常锁着老太爷径直穿过墙壁出来,便看见了一身绯色立在台阶下的舒云上神。
见上神看了过来,黑白无常俯身朝舒云行了礼。
“上神大人。”
在一边等得有些焦急的小暑,偷偷看世子妃的次数越来越多。
她有些没弄明白世子妃站在这儿的意义是什么。
难不成是因为一身优秀的医术没能救活老太爷,内心感到自责,所以自罚式地站在风雪里?
小暑内心叹了口气,世子妃和自家世子爷的感情真好,不知道太老爷之前为什么不喜欢世子妃,明明是一个很好的人呀。
谢家太老爷被黑白无常的锁链捆住了全身,原本因为病情而昏迷着的人,现下却清醒了。
自己被传说中的黑白无常锁着,而这两个阴间收魂的鬼兵,却向阶下站着的那个舒云行礼。
上神,那是个什么品阶。
小暑正想再劝一劝世子妃,想告诉她,世子爷会明白您的苦心的。
却见世子妃微微仰着头,对着一片空气淡淡出声,“放开他吧。”
小暑顺着世子妃的目光看过去,那里空白一片,什么人都没有。
她眨了眨眼睛,场景没有变化,没有可以对话的人物。
那世子妃在对谁说话?
黑白无常面面相觑,神情为难,“上神……”
舒云从厚重的披风下探出手,泛着金光的指尖在空中划过,谢家太老爷身上的锁链被无形的力量斩开。
黑白无常握着断掉的锁链,愣是没敢开口阻止,也没敢再捆住这个新收的魂魄。
舒云望着黑白无常,说道:“你们只管如实向阎王禀报,不过这个人的魂魄,冥界就别再出手了。”
阎王?魂魄?冥界?
小暑呆滞地盯着前方的虚空,试图找出什么端倪,不然世子妃怎么会说出戏本子里才会出现的词汇。
黑白无常有些犹豫,他们双手一翻,手里的锁链便消失无踪。
黑无常踌躇道:“上神大人,擅自留住阳寿已尽的凡人,恐怕……”
舒云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必多言。
黑白无常并未多加打探舒云上神这般做的理由,毕竟以他们的身份,并没有查探质问上神的资格。
就算问了,上神也答了,怕也在上神心里留下了不愉的印象。
两人只当是这个老头前世或与舒云上神有什么渊源,才能引得上神出手。
“那我等先告辞了。”
舒云无声默允。
黑白无常的身形消失在原地。
谢家老太爷站在台阶之上,浑浊的眼睛里思绪复杂。
良久,已经成了鬼魂的谢家太老爷搓了搓手,几次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
舒云偏头对小暑吩咐道:“你留在这里。”
正在脑补着那一片空气到底有什么的小暑“啊”了一声后,很快反应过来,应道:“是。”
小暑目送着自家世子妃撩起房帘,走进了老太爷的的房间。
身份转换地太快,一个毫无背景的医女突然成了黑白无常嘴中的上神。
上神,上神,好歹带了个神字,她莫不是个神仙?
老太爷的魂魄看着躺在床榻上已经没了呼吸的自己,原本还活着的时候,不太相信的鬼神之说,这会儿也不得不信了。
“我还能活?”
舒云应了他一声,算作肯定的回答。
老头知道就凭刚才舒云切断锁链的那一手,以及那黑白无常话都不敢大声说的样子,他断然不是她的对手。
可该问的话,他还得问,只不过这一次,抛开他身为西凉诸侯的身份,仅仅作为谢扶爷爷朝舒云发问。
“你为什么要接近我孙子?”
舒云坦言:“你孙子的前世为救我而死。”
老太爷皱眉:“前世……那你是在报恩?”
舒云点头,“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老太爷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想起了三年前自家孙子的一些事。
黑白无常是阴府收走人魂魄,鼎鼎有名的鬼兵,以他们的身份,对舒云这样恭敬,想必舒云这个上神的职位不低。
自己和孙子虽说是西凉的诸侯,可和这些鬼神比起来,说到底也只是凡人而已,她又能图谋他们什么?
太老爷替自己的孙子问了一个问题,“你当真喜欢我孙子吗?”
若只是为了报恩,若是有一天她有了心仪的人,把自家孙子抛之脑后,那他那一根筋、又固执的孙子可怎么办。
他缠绵在病榻的时候,日日听管家跟他汇报自家孙子打了多少多少胜仗,也越来越有谢家门楣的铁血风范。
也看了管家偷偷从地下室拿过来的画像,画上的女子艳艳绝丽,巧笑嫣然。
他谢家的儿郎竟也学得儿女情长,让他恨铁不成钢的同时,也有点后悔。
自家孙子的心上人是自己这个做爷爷的亲手推开的。
舒云失踪前,他曾告诉过她与中原和亲的事,他一直认为舒云突然消失,是因为这件事。
她要是真心喜欢谢扶也就罢了,如果只是还一还恩情,他也要提前知晓,好给自家已然沦陷的孙子做个心理铺垫。
舒云瞧了身前目光灼灼的老人一眼,默默点头,“当真喜欢。”
太老爷多少松了一口气。
他毫不避讳地上下瞅了瞅舒云,不愧是神仙,长得是真周正,也难怪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孙儿动了心。
舒云朝床榻上正在变冷的肉身轻轻弹指,有金色的光点布满了他全身。
“快回魂吧。”
谢家太老爷的魂魄靠近自己的肉身时,感觉到了肉身上传来的巨大吸力。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舒云,问道:“你其实可以不用救我,反正也没有人知道你有这个本事,那你为什么出手救我?”
听那俩黑白无常的意思,强行留住他这样没了阳寿的凡人,她似乎也会有麻烦。
大约是他问话太多,她眉眼间染上些不耐,不过一闪而逝,极难察觉,“你是谢扶这一世唯一还活着的亲人,你要是死了,他又成了一个人。”
太老爷嘴动了动还想说什么,舒云直接弹指,金光从她指尖飞出,将老人的魂魄压进了肉身里。
老头的魂魄在被嵌进肉身的最后一秒,瞥了一眼那个他“不满意”的儿媳妇。
站在床边不远处的她,神色淡然,不悲不喜,一双干净澄清的眸子里盛着不易发现的倦怠。
她好像除了对自家孙子不同外,对谁都是这样,事不关己,淡然敷衍。
太老爷安心地在金光里闭眼。
自家傻小子不是单相思就行。
舒云望着床榻上皮肤有些干枯皱巴的老人,这一世的谢扶好不容易有了真正关心他的亲人,她又怎么能眼睁睁地见着他在意的爷爷去世。
等到床榻上的人重新出现了呼吸后,她才转身离开了房间。
小暑见着世子妃出来,连忙凑上前去,一脸紧张地问着,“怎么样?”
舒云不知道她的脑子里幻想了什么,摸棱两可地对她说了句,“还不错。”
小暑在世子妃进去房门之后,想起自家世子妃好像不是寻常人,是妖的化身。
那凡人治不了的病,自家世子妃说不定就能治好。
她憋不住话,冲舒云问着,“刚才是有阴差来了吗?”
“是阴差来勾太老爷的魂了吗?”
不然为什么世子妃会那样说。
舒云也不隐瞒,大方点头。
小暑捂着嘴,黑白分明的秀气眼睛眨了眨。
刚才世子妃就跟空气说了两句话,一句“放开他吧”,“这个人的魂魄,冥界就别再出手了”,完全就是命令的语气嘛。
半晌,她才喃喃出声,“世子妃您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连阴差都能吩咐。”
舒云哑然失笑,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只是运气好一点。”
有落雪飘上她纤长的睫毛,小暑觉得这世上大概没有比世子妃更漂亮的人了。
舒云敛眸,能吩咐阴差又如何,她一次又一次地目送着自己心爱的人离开自己。
爹娘是这样,江言也是。
她不会再让那样的事发生了,她会竭尽全力护住谢扶,什么天生反骨,什么天地规则都不能再让她失去他。
舒云和小暑二人往回走的时候,恰巧一身暗金绣纹大氅的谢扶从府门外匆匆回来。
谢扶眉骨微拧走近舒云,拉过她的手,没有想象中的冰冷,这才神色好了些。
他望着她的时候带着点无奈,“我就出去了一趟,就收到你大冬天站在门外吹冷风的消息。”
舒云往他身后瞥了一眼,想记一记面孔,到底是谁耳报神得这么快。
谢扶察觉到她的视线,侧了侧身挡住她的目光,俯身注视她,“他们有什么好看的。”
舒云勾了勾嘴角,“嗯,不好看。”
后面一群护卫眼观鼻,鼻观心,不抬头看二人恩爱的场面,对舒云姑娘和世子爷秀恩爱时对他们的评价充耳不闻。
谢扶拉着舒云往屋里走。
西凉的冬天太冷了,不管穿得有多厚,站在呼啸的风雪里不一会儿就得被冻得浑身难受。
舒云偏头问谢扶,“你不是说要去城郊一趟吗,事情都解决了?”
谢扶摇头,“还没,刚出城门外不久,就接收到你在老头子门外吹冷风的消息。”
舒云哭笑不得,“他们也真是……”
两人走进屋内,谢扶帮她解下披风的系带,睨了她一眼,“我若不让人把你看紧点,你自己是半分也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舒云无语凝噎。
谢扶让人把屋内有些熄灭的炭盆端出去,换了新的进来,他倾身在舒云眼尾落下一吻,“今日可能会晚点回来,不必等我回来用膳。”
舒云笑着点头应好。
谢扶瞧着她的样子,清晰锋利的喉结上下滚动,没忍住又凑过去亲了亲她。
哑着嗓音再次嘱咐道:“不许再在屋外待那么久,知道了吗?”
再听到舒云的再三保证之后,谢扶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在舒云看不到的位置,谢扶的神情陡然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