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只手提着灯,另一只手牵着彼此,漫步在洋洋洒洒下落的雪中。
舒云拉着谢扶走得很慢,从黑沉沉的空中降下的雪花好似察觉到了她的心情,一改平日里呼啸凶狠的模样,变为慢悠悠地飘在空气里。
她拉着谢扶往街道里人多的地方挤过去,那是一颗参天大树,树干极其粗大,需要好几个成年男子手拉手才能圈主。
原本围在树旁的人们,正笑呵呵地看着自家孩子往树上丢着红布。
舒云看见树下有不少活蹦乱跳的儿童,手里扯着一条长长的红布条,有的正把红布条费力往上丢着。
有的孩子年纪太小,捏着手里的布条,便一屁股坐在地面玩开来,急得一旁的大人不停地叫喊着。
察觉到她们到来的人们躬着身子纷纷往后退着。
舒云眼疾手快地拉住离她最近的一个,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她手里还握着灯笼,随着她的动作,兔子样式的灯笼不住地晃荡着。
被她拉住的妇人,战战兢兢地看了她身旁站着的谢扶一眼。
那位俊美无俦,穿着尊贵的男子开口道:“她问你什么,你尽管答什么。”
“是,”妇人有些害怕这些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儿们,态度恭敬,“这是把系在灯笼顶端的红布条取下来,用作向神明们祈愿,丢得越高越可能被天上的神明们看见,从而实现愿望。”
舒云望着顺着风飘动的,满树的红色祈愿布条:“这样啊……”
她刚要伸手去取自己兔子灯上那条红布,谢扶已经替她解开,递了过来。
舒云接过,学着那些树下的孩童们一样,将红布条放在双手之间,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诚心许愿。
凡间的人们愿望是向神明许的,她本身就是三界的上神,她的愿望又有谁能帮她实现呢?
谢扶低眸望着她虔诚许愿的侧脸,有风自远方来,卷着她的衣袖轻轻翻飞。
街道两边层起的商铺酒肆挂着吉利的红灯笼,暖暖的橘光照亮了整个街道,染上谢扶冷白的面容上,平日里大家都畏惧的那个谢家世子爷,今日的眉眼看上去温和得不像话。
清冷绝丽的女子在美好的祈福节日里默默许愿,而俊美昳丽的男子在一旁静静地守护,神情温柔。
当真是无比温馨的一幕。
舒云睁开眼后,望着前方的巨树,捏了捏手里的红布条。
妇人正要开口提醒她最好走近一些扔,更容易够上树枝时,便看见那位长得极美的女子手里的红布条翩然朝上空飞去。
有长风携着白雪,裹上承载着舒云愿望的红布条扶摇直上。
周围人一阵惊叹。
不过很快他们就发出可惜的唏嘘声。
原来风带着舒云的愿望一路飞上天空,朝不知名的远方飞走,并没能挂上祈福的树枝。
舒云望着渐渐消失看不见的红布条,没有出声。
那双清澈干净的眸子思绪莫名,谢扶紧了紧握着她的手,把自己灯上的红布条取了下来,“再来一次。”
舒云冲他弯着眼,慢慢摇了摇头。
再来多少次都一样。
她就是凡间人们嘴中的神明,凡人的愿望,神明倾听,那么神明的愿望,无人有能力承接,自然要随着长风远去,归于天地。
她接过谢扶的红布条,把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另一端系在谢扶的手腕上。
她要的没法祈求别人帮她达成,那她就自己去争取就好了。
舒云不顾周围人异样惊奇的眼光,踮脚吻不到谢扶,便亲了亲谢扶的下巴。
谢扶视线扫过拴住两人手腕的红布,垂下头追上她,吻上她微凉的唇瓣。
守在两人身边的护卫们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祈愿树下相吻的两人。
四周游玩的人们也一脸呆滞地望着二人。
好在这两个公然秀恩爱的人并没有打算深入下去,不过是浅浅一吻,触之及离。
舒云的目光越过谢扶的肩头,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略作停顿,眸色冷了一瞬,旋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谢扶敏锐地察觉她视线的顿促,顺着她看的方向看过去,并无什么不妥,他出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舒云拉过他的手,“还有好些地方没去过,我们去看看吧。”
谢扶一双黑眸看了她一会儿,没有从她面上发现第二次异样,便也作罢,安安心心陪她逛起街来。
就像小暑看不见黑白无常一样,在谢扶看不见的世界里,拥挤的人群中,乃至两旁的酒肆建筑的走廊上,空中,站着来自三界不同地方的神仙和魔修。
所有神仙和魔修都注视着来来往往人群里格外耀眼的两人,每个人的神色都不甚相同。
舒云一直拉着谢扶的手,一刻也不曾松开。
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只不过这些讨人厌的人太不会挑时间,偏偏在今天出现打扰她和谢扶难得的二人世界。
冥府收取灵魂时,因为谢扶遇险,她出手迁怒的那一群南蛮凡人,必定会引起冥府人的注意。
不过她倒是没想到消息是怎么流传到九重天,乃至魔界的。
司命和北星宿站在一旁酒肆的房顶上,衣袂飞舞,神情复杂地看着舒云上神在下方同那个凡人谈笑。
围绕着西凉街道舒云上神所在的位置,诸天神魔向四周蔓延站了满天。
眼见为实,那位传说中的三界上神当真为了一个凡人在下落人间,守在他身边。
北星宿忍不住对司命说道:“要不要提醒一下上神。”
司命的目光落在舒云与谢扶手腕间那条红布条上,“提醒什么?”
“关于那个凡人男子的事,玉帝已经从朱棘那儿知道了。”
司命摇头,“没有必要。”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北星宿看向舒云上神,“刚才上神的表情你没看见吗?这会儿直接无视这满天站着的神仙和魔修们,你觉得她在表达什么意思?”
北星宿默了一会儿,说道:“谁敢动手试试?”
司命望着那位始终高高在上,许多年不曾露出那般真切笑意的舒云上神,“上神既然动了手,自然也做好了被发觉的准备,有她守在这个凡人男子身边,没有人敢动他。”
“上神自己也清楚这一点,蓬莱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中立,若是有哪一方沉不住气,先对那个天生反骨的男子出了手,必然会将蓬莱逼上对方阵营。”
北星宿双手抱臂,目光扫过这满天伫立的神魔,“难怪上神有恃无恐。”
司命在听到冥府人来报后,直觉事情并不简单。
以上神的性格,有凡人让她心软,她出手还有可能,但若是在人间对凡人大开杀戒,这便不同寻常了。
后来玉帝召九重天一干上仙议事,那个朱棘不知何时去冥府追踪到上神出手时,不仅杀了一干凡人,还救下了几个人。
准确的说,是为了救其中一人。
那个人名为谢扶,为现下凡间西凉国的世子爷。
前世叫江言,是个魔修,后来的魔界的魔君。
只要肯认真调查一番,必然会发现那个叫江言的凡人,仅仅用了百年的时间便获得了一身极高的修为。
这般天赋奇高的修习能力,三界里除他之外,司命只知道一人,那位三界最年轻的上神,古神昆仑木和上一任蓬莱之主的女儿,舒云。
此消息一经朱棘说出,聚集一堂的九重天神仙齐齐哗然。
从上古追溯到如今,天生仙骨,反骨的人不在少数,可现下,舒云也就罢了,蓬莱万万年都处在中立。
这突然出现的天生反骨,原本只要被九重天的神仙们发现,必然会将之扼杀在摇篮时期。
天生反骨修不了仙,却可以在魔修的道路上一日千里。
那个反骨还是个凡人,也还没有被魔界的人发现,正好有利于他们九重天先下手为强,以防其未来为魔界增加战力。
可偏偏按照朱棘的说法,和舒云山神的关系匪浅,甚至可能是仙侣的关系。
这无形中给九重天的一众神仙们,一种无形的压力。
“我听说新任的魔界魔君手段果决,魔界的势力如今比从前凝练了不少。”
“不错,我们安插在魔界的探子早就禀告了这则消息。”
“听说他得了一个术法,能够压制魔修修习的劣性,就是奔着那个术法,他才收服了诸多大妖。”
“这可如何是好……”
蓬莱是保持着中立不假,可要是舒云想要和那个反骨长相厮守,那个凡人男子便不得不做魔修。
到时候潜在的来说,要摸索魔修的修习方法,舒云少不得要为了那个反骨和魔界人士多接触。
魔修修行吸收魔气,却易生心魔。
到时候魔君趁机献上那个修习功法讨好舒云,蓬莱再怎么中立,舒云也会念及此事,对魔界有所庇护。
九重天主殿里聚集的神仙们,在听见朱棘上仙的话后,人人脑子里都想到了这一层关系,难免为此惶恐。
司命即便内心更偏向于舒云上神,并不会因此插手九重天和魔界的纷争。
但他不得不承认,若是魔君那个压制心魔的法子属实,以舒云的性子就算不直接出手干预,也会一定会回报魔界。
司命自人群后走出,向玉帝行礼,“我们不能对那个凡人出手。”
玉帝抚额,“我知道你的意思。”
谁会傻到对舒云上神的道侣出手,那不就是公然与蓬莱为敌吗。
朱棘适时接话道:“可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九重天与魔界僵持,最后的结果便是眼睁睁地等到那反骨成了魔修。”
最近魔界一干大妖皆被那个新任的魔君揽入麾下,魔界人数众多,却并不团结,如今实力强横的妖魔们聚拢在一起,实在让他不安。
玉帝看向朱棘,“那你说怎么办?”
朱棘避开众人,走上阶梯到玉帝座旁,低声附耳。
那架势,司命和北星宿闭着眼睛都知道,他的法子肯定不会对那凡人和谐友好,指不定是劝玉帝趁着舒云上神不注意,悄无声息地杀掉那个凡人,再嫁祸给魔界。
“怎么了?”
谢扶与舒云携手回府时,又瞥见她抬头看了看天空。
他跟她一起望过去,是黑沉沉的一片夜空,平平无奇,除了那一轮月亮之外,连值得人额外注意的星都没有。
“在看什么?”
从祈愿树下那一眼开始,他内心有一个格外警觉的直觉,告诉着他,她那一眼不对劲。
后面一整夜她的神情都没有再露出任何破绽,才让他略略放下心,怀疑自己是否太过疑神疑鬼。
被人围观了全程,舒云现下的心情可好不到哪去。
可上方那些个神仙和魔修像是没长脑子似的,她走哪他们便跟到哪。
舒云平静地看了看上空中那几个跟得极近的神仙,心里有股火让她忍不住想动手。
可谢扶在身边,她到底是忍住了。
好歹也是寿命绵长的神仙,活了那么多年,反应过来后,自觉地开始拉远距离。
舒云收回视线,仰头看向谢扶,唇边有些笑意,“在看雪。”
谢扶睨了她一眼。
舒云用手指勾了勾他的手,“你顺着月光看,雪花像不像纷落的白梨花瓣。”
谢扶朝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清冷的月光里,有星星点点的白色簌簌往下掉着。
他瞧着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普通的雪景罢了。
但他留意到了她提到的白梨花。
谢扶放任她站在那儿多看了一小会儿后,就拉着人进了府,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她一直傻站在冬风里。
他想起她身上清清浅浅,若有若无的花香,他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花的香味。
今日她穿得衣裳上也是用银线绣的白色梨花。
或许可以让人再谢府里种上一片花梨林,待繁花盛开的时候,他可能就知道那是不是梨花香了。
两人进到屋里后,小暑接过二人的兔子灯,拿去好好存放,这可是世子妃和世子爷恩爱约会的产物,可不能马虎。
舒云想抬手解开披风的系带,被红布条拴在一起的谢扶,手臂也跟着举起。
手被连在一起太不方便,舒云拉着谢扶坐下来,开始动手解开布条。
谢扶垂眸看着她,低声道:“最近北境不安定,明日我就得启程往北境去一趟。”
舒云“嗯”了一声,表示她知道了。
解开谢扶手腕的结,她又开始单手结自己手上的,“我跟你一起去。”
谢扶覆手过去帮她把结解开,“太危险了。”
舒云把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太危险了。”
你知不知道就在我们上方,就飞着小百号人,围观着你呢。
解下来的红布条滑落在桌上,谢扶扫了一眼,出声道:“就算你有不同寻常的能力,可你畏寒,身体也会像常人一样受到伤害。”
舒云没有再答话,谢扶只能看见她耷拉下来的纤长眼睫,看不清她那双潋滟双眸里的情绪。
不过他知道,她并没有妥协。
谢扶在两人的沉默中无声地败下阵来。
他自嘲一笑,早在他听见她昏睡中的低语后,却选择退缩时,他就知道自己拿眼前这个人,当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谢扶望着桌子上安安静静躺着的红色布条,舒云拒绝了用它再次祈愿,反而是将它绑在了两人手腕上。
他心里约莫察觉到她可能的许愿内容。
他也受够了这段日子的胡乱揣测、自我折磨,就让那些能掀起他心底阴郁的东西随风而去吧。
舒云一身盛装从雪月中朝自己走来时,谢扶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是逃不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