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ollar is our currency,but your problem.
——尼克松时期美国财长 John Connally
林培瑞(Perry Link)曾在《纽约书评》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中,用了一个比喻:
您家客厅里有盏吊灯。有一天,您一抬头,看到灯上盘着一条大蟒蛇。它就在那里,安安静静,向空气中散发暴力气味,唤出您内心的恐惧,不动声色地逼您就范。传递出来的信息只有一个:该怎么做,您自己定(The message is“You decide”.It's simply there,as everyone knows,and what provokes it is unclear)。
您会如何反应?可能大概率会在压力下崩溃,做出正中它下怀的举动。
这个比喻用在美元上其实挺合适。
整个2018年,全世界弥漫着一股逆来顺受的气息。原因是不停走强的美元:如果您卖东西给外国人,辛辛苦苦一整年,从牙缝中挤出5%的利润,人民币开年一个屈腿垂直跳,一夜回到解放前。小企业可怜,本币强,不敢提价,本币弱,买方砍价。等熬成上市公司,美元就变成了藏在报表里的那把割肉刀。就算是一个国家,韩元升一个位数,出口季增立马创33年新低。
如果您的资产按美元计,一定能体会到万达年会上王健林为什么老泪纵横:如果当初没把海外资产抛干净,美元跌10%,这生死劫必是挺不过的。王健林矫情了,他能抛。不能抛的呢?一年前跟一年后,中国手里的美国债凭空消失八千亿,足够美国再添一个福特级航母舰群:只是因为汇率从6.96变成了6.30。还有队友日本和沙特阿拉伯,一边被美元贬值割韭菜,一边擦把泪继续买美债。抛吗?想抛吗?能抛吗?
也都只能逆来顺受。
可逆来顺受的同时,韩国股市却创新高,泰国股市创新高,出口越惨股市越创新高。
股市创新高不好吗?
泰国还在上演的经典案例是:每当泰国人又听到“美元贬,泰铢升”此类关键词时,外资早已摸进股债汇三市大半年。股市涨两成,泰铢涨一成,泰国人眼里的20%,外资眼中是30%;泰国人觉得水温很舒服,外资已经要熄火撤退了:这就是割韭菜国际版。市场上的玩家不只有拿泰铢的泰国人,外国人借着泰铢升值开割的时候,泰国人是没有感觉的。
同样道理,SDR、MSCI,外国人用到人民币的地方越来越多,也会越来越爱用人民币。可不管是股是债,是商品还是房产,价值都会被“本币升值”慢慢偷走。
到底是谁偷的?这杆秤的另一端是美元。
格林斯潘的精神导师、波兰哲学家科日布斯基说:语言不等于它代表之物。但人类,总是用“简化”和“抽象”来认识世界。
在金融市场上尤其如此:红和绿,升和贬,坚挺和疲弱,带着情绪的颜色和几个字,能盖住背后所有复杂的设计和算计。
把“贬”这个字的情绪放在美元上,您会觉得它现在基本病入膏肓:它有一个多么糟糕的2017年啊,一路跌去10%;又有一个多么糟糕的2018年开年啊,再跌4%。专家说,经济数据糟糕,政治前景不明,货币政策失误,总统没得救。而亚洲货币全线上扬,开局红火,或成最大赢家。可抹去情绪的现实呢?缩表、减税,同时让美元贬值,成本由全球来担。美元就是那条盘在新兴世界国家头顶上的大蛇。
如果我们把头埋进沙子里,这条大蛇会自己游走吗?
显然不会,如果您是这条大蛇,为什么要改变国际货币体系,放弃这么多年的免费饭票呢?
这挣饭票的方法,两千多年前,管仲早用过很多回了。
春秋时期,齐国挑起尊王攘夷的大任,包括给周朝空空的国库找钱。去哪儿找?管仲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步:江淮一带有“白茅草”。请周天子派军队圈地,全部控制。
第二步:发消息。天子上泰山祭神,要参加的,自带江淮白茅草织成的垫子,届时没垫子的,或不是白茅草编的,请离场,取消会籍。
第三步:等各国派人去江淮取白茅草织垫子,军队早在那里候着:要取白茅草,黄金来换,一捆草一百两。
三天之内,天下黄金自动归集于国库,钵满盆满,十年无忧。
正如国库空空的周朝,美国这个崭新的国家,其实从成立起就破产了。跟英国没完没了地死磕,华盛顿要筹军费:给法国和荷兰那一张张欠条,就是后来的美国国债。1783年美国独立战争结束,欠条一共多达五千多万美元。
怎么还?
汉密尔顿出场了:既然没钱还债,那就想办法把债留下来,捂在兜里。“适量的债,是一种对国家的恩赐。”
他也向美国国会伸出三个指头。
第一步:发新币。按票面价格一比一换旧美元。旧币退出,新币进场。
第二步:财政部再发新债,规定新债只能用新币买。让刚发的新币再流回财政部。
第三步:财政部用新币回购战争期间的所有债券和借条。新债换旧债,国家信用续期了。
不到一年,新发的债“还”掉了六成旧债。如您所知,这就是“汉密尔顿旋转门”。
这道旋转门,一转就转了160年。再看160年后的世界:英镑已经丢了帝国的身份,整个世界的定锚,已经变成美国经济政治和军事霸权的副产品:布雷顿森林体系。美元和黄金以1:35挂钩,其他货币同美元挂钩。
又过了二十年,美国经历了一轮当年周朝的历史:陷入越战泥潭,通胀率触及6%,GDP负增长,经常账户逆差,黄金储备跌去三成,美元贬无止境。再这么贬下去,美元就离废纸不远了。
法国的戴高乐是明白人,看着手里美元储备莫名其妙就没了,他迅速召开千人记者发布会,谴责美国是“不流泪的赤字”,呼吁回到金本位制。当队友们忙着卖黄金换美元时,戴高乐坚决要求按官方定价把黄金搬走,于是在1965年美国的天空,出现了法国飞机搬黄金的奇景。这一搬就搬了三年。
如果法国飞机继续飞,世界上也许就没有美国联邦政府了。
1971年日本投降纪念日那天,尼克松地震来了。
这次出场的是被日本人称为“台风中的龙卷风”,首席架构师康纳利·肯尼迪被刺时,他就坐在后座上。中了两枪后,康纳利有了新的世界观:“谁想压榨我,我必先压榨他。”
康纳利对着法国的飞机在桌上拍下两张牌:所有进口产品单边征10%的关税,国外援助减掉10%。您想搬金子?不好意思,黄金兑换窗口已封。最后丢下那句著名的“我们的美元,您的问题(Ourdollar,yourproblem)”,在布雷顿森林体系的棺材上敲下最后一颗钉。“圣诞老人已死”,全球货币秩序,美国人不管了。
接下来,又是管仲三部曲。
第一步:同沙特阿拉伯签“石油美元”协议,沙特阿拉伯的油贴上美元标签。要油拿白茅草(美元)来换。
第二步:卖油的钱,一换美国国债,二换美国武器。回收再利用,又回到美国银行的户头里。
第三步:不时在中东开个派对,组织一场昂贵的战争。邀请大家要么接受美元,要么接受战争。让美元流动起来。
这种商业模式,基辛格解释得很直白:“控制了石油,就控制了世界经济;控制了货币,您就控制了整个地球。”
白茅草(美元)换世界。美元换您的商品和资源,美债换您的财富和储蓄,还不起债,就把借据上的数字改一改。如果您踩进了美元债务陷阱,手里又无牌可打,只能老老实实被收割。就像此时的委内瑞拉。
至此,当年的白条,已经变成各国银行的核心配置。稳住自己国家核心资产的,不是黄金,而是美国国债。人民币发不发,由谁定?美债。没人再说美元到底是谁的问题,它就像灯上那条大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吐出蛇信子,又成为灯下所有人面临的问题。
蒙代尔说:现在这架世界货币机器的问题,是您必须指望美国人能管住放在印钞机上的手。
同样的话,亚里士多德在2500多年前也说过:主权货币没什么不好,前提是国王能像上帝一样完美。
这可能吗?当然不可能,谁也不想当上帝。所以上面的循环会一直重复。转过两圈,2008年的金融危机,差一点点就把这条大蟒蛇拉下吊灯。这次出场的是伯南克。刚上任,就告诉大家美联储的地下室里有个按钮,随按随印。到耶伦离任时,地下室早塞满了。
之后的十年,是一个没人挑大梁的世界。所有人都在等一个新的世界秩序、一架新的货币机器。看中国和俄罗斯加快速度、默契地减持美元,这架新的货币机器上,还会插米字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