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学校未兴以前,研究国文的人,所采取的材料,大致并不算错,但其教授的方法,则是不大高明的。这一点,在他们所评选的文章中即可看出。
从前的文章选本,亦不是全没有好的,如姚姬传所选《古文辞类纂》、曾涤生所选《经史百家杂钞》之类都是。但此等并不能开示初学,因为无注而其评亦极少,其评又非为初学说法。至于供给初学用的,如《古文观止》,即好一点的如《古文翼》等类,大都是看不得的,我也不是一笔抹杀,说其中全无好处,然其中有许多坏处,确足以使人误入歧途的。
从前人的评文,为什么会有这种毛病呢?这可以归咎于科举。科举实在就是现在的文官考试,因为官有定额,科举取中的人,亦不得不有定额,定额少而应举的人多,在几篇文字之中,凭你高才博学,也不会有特异于人之处的。士子为求录取起见,乃将其文章做得怪怪奇奇,希冀引人注目,考官因各卷程度,大略相等,无法决定去取,乃将题目加难,希望不合格的卷子加多。作始也简,将毕也巨,到后来,题目遂至不通。题目而至于不通,则本无文章可做,然又非做不可,就生出许多非法之法来了。此等弊病,固由来已久,然至明清之世,八股文之体出而更甚,现在试举两个实例:(1)所谓大题,如以《论语》的《学而》全篇命题,此篇共有十六章,就该有十六个道理,然做八股文,是不许分做十六项说的,必须将十六项合成一气,而又不能依据事理,按这十六章公共的道理立说,而必须顾及这十六章的字面等等,试问此等文字,果何从做起呢?(2)所谓小题,有截上、截下、截上下、截搭等种种名目。譬如我从前应考时所做的一个题目,叫做“必先”,乃将《孟子》“故天之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上下文都截去,而只剩“必先”两字,此即所谓截上下题。因其实无意义,亦谓之虚题。虚题本来无话可说,然即实题,也有无话可说的,如以一个人名命题之类,此等题目,称为枯窘题,即无话可说之谓。无话可说,而强要说话,就不得不生出许多非法之法来了。科举的本意,原想借所考的文章,以看出应考人的学识,但到后来,往往做应举的文章,另成为一件事,并无学问的人,经过一定的学习,也可以做得出来。真有学问的人,如其未经学习,反而无从做起,所以科举时代,所谓科举之士,大都固陋不堪,本其所见以论文,自然要有许多荒谬之论了。
他们最大的弊病,在于不真实。不真实之病,起于(1)做无话可说的题目,而硬要寻话说;(2)本来有话可说的,亦不肯依据道理,如实说述,而硬要更寻新奇的话。于是不得不无中生有,不得不有意歪曲,所以从前学做八股文的人,是终日在想法子造谣言,说谎话的(八股文做得好的人,也有能切实说理的,然此乃学问已成后的事,初学时总不免此弊。而且无论如何学问好的人,要做无话可说的题目,也总不免于瞎扯),这不但破坏文体,而且还坏人心术。他们所批评的文章,就可想而知了。譬如《史记菁华录》,在从前,也算一部有名的选本,其中如《项羽本纪》,记项羽溃围南出时,“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诒曰左。左,乃陷大泽中”。后来项王要东渡乌江,“乌江亭长檥船待”。他说这一个田父一个亭长,都是汉人有意所设,此乃作《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人的见解,以之说平话则动听,如何可以论文?如何可以论史?更可笑的,《滑稽列传》说优孟“为孙叔敖衣冠,抵掌读语,岁余,像孙叔敖,楚王左右不能别也。庄王置酒,优孟前为寿,庄王大惊,以为孙叔敖复生,欲以为相,优孟曰请归与妇计之,三日而为相,庄王许之,三日后,优孟复来,王曰:妇言谓何?孟曰:妇言慎无为,楚相不足为也。如孙叔敖之为楚相,尽忠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无立锥之地,贫困,负薪以自饮食,必如孙叔敖,不如自杀。因歌曰:山居耕田苦,难以得食,起而为吏,身贪鄙者余财,不顾耻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赇枉法为奸触大罪,身死而家灭,贪吏安可为也。念为廉吏奉法守职,竟死不取为非,廉吏安可为也?楚相孙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穷困,负薪而食,不足为也。于是庄王谢优孟,乃召孙叔敖子,封之寝丘四百户以奉其祀”。此中庄王大惊之庄王,乃优人所扮,并非真正的庄王。小学生细心读书的,亦可以懂得。乃作《史记菁华录》的人,在“欲以为相”下批四个字道:“必无其事。”他的意思以为是太史公有意求奇,乃妄造这一段故实的。照他们的意思,只要做得成文章,做出来的文章,而合乎他们的所谓好,造谣、撒谎是无所不可的。这真是天下的奇谈,也是天下的笑话。这固然是极端的例,然昔人对于文字的批评,坐此弊的,正是不少。譬如明知不合理,连自己也知道其不合理的话,却有意歪曲着说,然而昔时的批评家,仍可称之曰翻案文章,加以赞美,诸如此类,不胜枚举。现在八股久已废了,然怀抱此等见解的人,却还没有全过去,后一批的人,则其衣钵,多所受之于此一批人,所以现在所谓懂得古典主义的文学家的批评,多数还不免此弊,不可不引以为戒。
现行的供给初学看的选本,都是明清两代八股法既兴后之作,其中虽不无可取之处,然此等弊病,是触处都是的,初学很多为其所误,程度高的人,倒又无须此等书了,所以其物几可废弃。
真正给初学者看的批评,该遵守下列的条件。
(1)根据文章本身的条理,加以剖析,说明其好处,若有疵累,亦不隐讳,尤其是古今异宜之处,须要尽量指陈。
(2)文字的内容,有非短时间参考所能得的,必须为简要切实的说明,以读者能了解此文之内容为度。如王介甫、苏子瞻均有上皇帝书,其内容,关涉宋代政治制度处都很多,断非短时间参考所能得。然对于此项制度,而无相当的了解,对于这两篇文章,亦就不会明白了。
(3)文章的内容如此,形式方面亦然,训诂、名物及语法等,有非短时间参考所能明了的,务必为之说明。如字法、句法的不同,有时涉及古书全体的义例问题,即其一例。
(4)较高深的问题,如源流、体制等,可察看学者的程度,能懂者告之,不能者不必。偶有过高之论,为学者所不能懂,亦无妨。因为目前虽不懂,将来总是可以懂得的。在此等情形之下,最要者为不懂则置之,徐俟其自悟,切戒穿凿求通,一穿凿,就入于歧途了。尤其紧要的是高深之理,虽可出以通俗之辞,使人易悟,然仍以不失真相为主。过求通俗以致失其真相,变成不知道什么话,这是最要不得的。
以上所论,是讲解批评文字的正轨,固然平淡无奇,然能够合此标准的,也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