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说了一大篇话,在理论方面,似乎还是有一个立脚点的,但是此等议论,究竟是为哪一种人而发的呢?因研究国文的人很多,其目的,明明是彼此不同的。我以为研究国文的人,大致可分为下列三种:(1)但求略识几个字,免于文盲的;(2)用国文为工具,以求他种学问的;(3)求为文学家的。除第一种人外,(2)(3)两种,我所说的研究方法,都可适用。因为这两种人,其研究的方法,到后来才有分歧,其初步是一样的,此即我所谓基本部分。为什么(2)(3)两种人,同要下这一步工夫呢?其理由,请再加以申说。
文学作品与非文学作品的区别,在用现代语为工具的时候,较易明白,在用非现代语为工具的时候,却是较难明白的。许多人因为不明白这个区别之故,以致误用功力,或其性质本不宜为文学家而枉用工夫;或其性质虽可以为文学家,而误走路径;这个实在冤枉;而在文学批评上,也觉得漫无标准。所以我现在要把它说个明白。
文学作品与非文学作品,当以“雅”、“俗”为界限。在雅的范围内,无论其美的程度如何,总可认为文学作品的,如其未能免俗,则即有好处,亦不得不屏诸文学范围之外,此即旧文学所谓“谨严”。谨严两字,在现代的批评家,或者是不赞成的,然我以为欲求美,先求纯粹。世界上没有将许多丑恶之物,夹杂在一块而可以为美的。所谓谨严,即系将有累于美之物,严格排除之谓。所以无论新旧文学,谨严两个字的藩篱,是不能破坏的,尤其是古典主义的文学,因为在内容之外,其所使用的工具,即语言,亦有一种雅俗的区别,而此种雅俗的区别,亦颇为难辨之故。然则何谓雅呢?所谓雅,即向来的文学家,公认为可以使用的语言,此亦当兼字法、句法、篇法三者而言之。有等字眼,有等句子,有等说话的顺序,为文学家所公认为不能使用的,则即入于俗之范围,作文学作品时,即不许使用。可用与不可用的标准,固然大体以古不古为主,然古实非其第一标准,因为并非凡古即可用,而新者亦在时时创造。文以达意为主,所以合于实际与否,总是第一个条件。古典主义的文学,对于用语及语法的取舍,只是在可古的时候,必求其古,至于于事实有碍时,亦不能不舍旧而谋新了。此所以非凡古即可用,而新者亦不能不时时创造。所以古典主义的文学,虽然富于崇古的精神;然其所用为去取标准的雅,与古实非一物,不过二者符合之时甚多罢了。二者所以多相符合,亦有其由。因为中国疆域广大,各地方风气不同,在古代,语言本不甚统一(看《方言》一书,即可知此乃各地方的语言,所用的辞类的不统一),而其时的文章,与语言颇为接近,倘使下笔之时,各率其俗而言之,难免别地方的人,看了不能了解,所以尽力使用普通的语言,屏除其方俗所独有者,此即汉人所谓“尔雅”。其后因交通不便,各地方风气,仍不能齐一,此等需要,依然存在,文人下笔的时候,仍必力求人之易解。(1)语言不甚统一,而写在纸上的语言,是久已统一了的,欲求人人共喻,莫如借向来写在纸上的、别人已经用过的语言而用之;(2)亦且一切语言,多能引起粗鄙的想象,及至口中已不使用,或虽仍存在,而读音与语音歧异,不复能知其为一语时,此等粗鄙的想象,亦即不复存在。此其选择的标准,所以虽非求古,而多与古符合之由,然二者究非一物,所以俗语亦在时时引进,并随时创造新词,不过此二者,亦必有其一定的法度罢了。所以古典主义的文学,所谓雅言的形成,要遵照下列的条件:(1)在可古的范围内,尽量求其古;(2)事实上有妨碍时,则依一定的法则引进俗语,自造新词。其原理:(1)为保持写在纸上的语言的统一,(2)为求文章之富于美的性质。在此两种原理指导之下,进行其前两条所说的任务。能依此规则,使用此文学家所公认的语言的,则其文可以入于雅的范围,而得承认其为文学作品。
人,不是个个可以成文学家的,更不是个个可以成古典主义文学家的,因为他所使用的语言,和现代人口中所用的语言不同。这虽不是外国话,然亦不能不承认他是一种时间上相异的语言,当然较之时间上的现行语,是要难懂一点的,要成为古典主义的文学家,非于文学家的气质以外,再加上一种“异时间的语学”上的天才不可,所以非人人所能成,并非凡文学家所能成,能成此等文学家与否,各人可以自知,即读书达到一定程度,对雅俗的区别,能否有真知灼见,如其能之,此人即有可成古典主义文学家的资格,有志于此者,可以用功。如其不能,即无此等性质,可以不必致力于此,因为用违其长,终于无成。即能小有成就,亦是事倍功半,很不值得的。
要想成为古典主义的文学家,或研究高深学问,而与中国旧籍关系很深的,我所说的研究法,可以适用,是无庸怀疑的。至于并不想成古典主义的文学家,而其所研究的学问,亦和中国旧籍无甚关系;此等人,是否值得花这番工夫呢?论者便不能无疑,但我以为还是有必要的。其理由如下:
(1)事实上并无纯粹的语体文,即前所云甲种文的存在,现在所谓语体文,都是文白夹杂的,词类、成语、句法、篇法以及行文的一切习惯,从文言中来的很多。这个不但现在如此,即将来亦必如此,因为语体文的内容,不能以现在口中所有者为限,势必侵入前所谓乙种文的范围,内容既相干涉,语言自不能分离,所以全不了解文言,语体文亦势难真懂,而且词、句、顺序及习惯等,都系相承而变,有许多地方,语体文的所以然,即在于文言之中,懂了文言,对于语体亦更易了解。
(2)以美术方面论,文言语体,本不是绝对分离的。文言文的渐变,未尝不采取口语的杼轴,同理,作语体文的,自亦可将文言的美点,融化于白话之中。
(3)以实用论,文言文有一优点,即辞简单而意反确定。语体文有时辞冗赘而意转不免游移。此点,作较谨严的语体文的,不能不求其文言化,而欲语体文之能文言化,其人必须能略通文言。
(4)古书文义有艰深的,后人并不以之为法,普通所取法的,都是很平易的。从前曾有人说:“《论语》《孟子》,较之现行文言的教科书,难解之处究安在?”这句话,不能不承认它有相当的正确性,所以以文言文为难学,有时只是耳食之谈。
(5)凡文学能引起学习的兴趣的,必是很富于美术性的。在这一点上,家弦户诵的古书,较近人所作浅薄无味的文字,其价值之高下,不可以道里计。
凡学问,皆贵先难而后获,文学尤甚。因为较后的语文,其根源,都在较早时期的语文之内,所以学文言文的,顺流而下易,沿流溯源难。苟非受教育时间极短之人,先读古书,反觉事半功倍,试观通语体文者,多不能通文言文;通文言文者,则无不能通语体文,从未闻另要学习,即其铁证。所以我所说的研究方法,实在是前所说的第(2)、第(3)两种人,共同必由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