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所谓散文,包括(1)自东周至西汉,(2)自汉中叶至今的文字,其数量,也是非常之多的。我们又拣出哪一部分,作为学习的基本呢?于此,又有一个问题,我们常听见人说,“学校里的国文成绩不如私塾”这句话,固然由于守旧的人,故意把学校里的国文成绩压低,把私塾的国文成绩抬高,然平心而论,亦不能不承认其含有几分真实性;详言之,则学校国文的成绩劣于私塾是事实,不过其优劣之相去,不如此等人所言之甚而已。
学校的国文成绩,为什么会劣于私塾呢?最易得的答案,是练习时间的少。单就国文一科而论,这自然是事实,但是各科的成绩,是相贯并通的,决不能说别种科目的学习,于国文毫无裨益,若合各种科目而论,学校的肄习时间,断不会较私塾为少,所以以文字的高古而论,学校学生是应当逊于私塾学生的,因其所读者多非古书,以识力的充足,理路的清楚而论,学校学生成绩该在私塾学生之上,因其所肄习者多而且真实,然而并不能然。学校里的国文成绩,其内容的贫窘,思想的浮浅和杂乱,形式上则并非不古而实系不通,是无可讳言的。这究竟是什么原故呢?我以为其最大的原因,是由于现在的风气,作事浮而不实;次之则现在的学习国文,讲授所占的时间太多,自习所占的时间太少;再次之,则由于现在的教授国文,不得其法。前两端系另一问题,现在且论第三端。
最为荒谬之论,是把所谓应用文和美术文分开,须知天下只有可分清楚的理论,没有可分清楚的事实。文章是变相的说话,文章做得好,就是话说得好,天下有哪一种说话,能完全和实用离开的?又有哪一种话,完全不须说得好的?所以把应用文和美术文分开,根本是没有懂得文学。所以无论何种文学,苟其是好的,一定是有美的性质,其美的程度的高下,即以所含美的成分的多少为衡,绝不与其文字的内容相涉。这是第一步要明白的道理。
所谓美者,其条件果如何呢?具体言之,则其条件有二,一为势力之深厚,一为音调之和谐。何谓势力?凡说话,都是要刺激起人的想象的,刺激人的力量而强,则谓之势力深厚,刺激人的力量而弱,则谓之势力浅薄。何谓音调?音调就是说话的调儿,文章虽与说话分离,然在根本上始终是一种说话,所以亦必有其调儿。我们通常阅看文字,自己以为没有念,其实无不默诵的;不过其声至微,连自己也不觉得罢了。惟其如此,所以写在纸上的文章,不能没有调儿,如其没有,则大之可以不通,即使人不知其意,小之亦可以不顺,使人欲了解其意非常困难,而且多少有些扞格,此系音调所需的最小限度。若扩而充之,则文章的美术性,要以音调一端为最高尚。凡研究文字,而欲了解其美的,若于音调方面,不能了解,总不算得真懂;若在这一方面,能有真确的了解,别一方面断无不了解之理。因为这是文学最精微而又最难了解的一方面。文章之美,在于势力音调两端,这亦是从理论上分析之论,事实上,断不能将一篇文字,分开了,专领略其势力方面或音调方面的,事实上之所谓美,乃是势力音调的总和。合此诸总和的具体相而言之,则曰神气。这里所用的神气两字,并无深意,就和俗话中所用的神气两字一般,即合诸条件所成之具体相。此相固系合诸条件而成,然断非此诸条件之总和。譬如一个人的相,固系合其五官、四肢、言语、举止等而成。然我们认识一个人,断非就此诸端,而一一加以辨认,乃系看此诸端所合成的总相。所以一个熟人,远远走来,五官四肢,尚未辨别得清楚,我们早已认识他是谁了。因为所看的只是他的神气。文章神气的认识,其义亦系如此。这看似极模糊,实则极正确,而以认识而论,亦是较难的。文字的好坏,亦即判之于此。正如一个人品格的高低,判之于其风度一般。
文章是有个性的,天下断没有两个人的个性是相同的,因亦没有两个人的语言是相同的。文章就是语言,自然各个人的文章神气各不相同了。神气有好的,有坏的,有显著的,有隐晦的。大抵好的文章,其神气总是特别显著,这是各事都如此。譬如不会写字,笔笔描画的人,往往所写的字,极其相像,几于不能辨别,书家决没有如此的。文章亦然,文章的批评究竟有公道呢还是没有?我说,短时期之内是没有,长时期之内是有的。批评之权,本该操之内行之手,但在短时期之内,往往(1)内行的人,并未开口;(2)或虽开口,而未为人所重视;(3)或为他种不正的势力所压。所以作品并无价值,而誉满一时的人很多,此事今古皆然。但在较长时间之内,内行的人,不会始终不开口,苟无别种势力相压,自必为人所重视,而时异势殊,不正当的势力,也总要消散的。所以文章的好坏,历久必有定论。
这种历久受人重视的文章,昔人称为名家、大家,而名家、大家,二者又略有区别。名家是神气极好,然尚不免模仿他人,未能自求一格的;大家则不然。一个大家,必有一个大家特别的面目,毫不与人雷同。所以大家是个性极显著的,名家则未免模仿。名家既系模仿大家,其面目当然可与大家相像。同学一个大家的名家,彼此亦可相像。其实要学名家,径学其所自出的大家好了,即在诸名家之中,亦任择一人皆可学,不必专于一家。大家则不然,他的神气既是独特的,再无人与之相像;其由模仿而得到的,则总不如他的完全,也总不如他的显著;要学文章的人,自以从此致力为宜,所以大家遂成为研究的中心。
学文章与学科学不同,学科学入手所肄习的材料,必取最新之说,学文章则必取这几个大家,即所谓家弦户诵之文,向来肄习国文,即系如此。虽然向来教授国文的人未必都好,然其所取的材料,确是不错的。近来国文的选材,则漫无标准,从最古的书,直至于现代人的作品,而文体亦各种都备。推其意(1)在取人的齐备,以为可以见得各家的作风,(2)在取体制的齐备,以为各种文章,都可以有些懂,(3)在取其内容,以为于教育上有价值。其实各科各有目的,根本不应因副作用而牺牲正主义。至于文章的体制,则各有渊源,非多读古书,明于义例,断难真实了解;断非每种体制,各看一两篇,即可明白。至于作家,则与其将研究之功分散于许多人,不如集中于少数人,由前文所言,已经很可明白了。所以肄习国文,所取的材料,非大为改变不可。
然则在先秦西汉,以及唐以后的文章中,该拣出哪一部分来,以为研究的基本呢?案文章有各种样子,又有两种原因:一种是体裁,一种是个性。
何谓体裁?如《卦辞》《爻辞》,是《易》独有的文体;后人所谓“训诰体”,是《书经》独有的文体;所谓“春秋笔法”,是《春秋》独有的文体。此种差异的起源,乃由古代执笔记事的人,彼此各不相谋,所以各自有其特殊的体制(此种特殊的文体,是各适于其所要记的事,后世倘仍有此等需要,其体制自相沿不废,如其无之,亦即废而不用。譬如《易经》卦、爻辞的体制,除了扬子云等要作《大玄》以拟《易》的人,再没有人去模仿他了。又如《诗经》,后世更无人仿之以作诗,却仿之以作箴铭等韵文,则因某方面的需要,已经消灭,而某方面仍存在之故)。在后世就不然了。文化广被,各种文章的体制,执笔的人,都是看见过的;而其所作的文章,关涉的范围亦广,非如古代的卜人、筮人,只要作繇辞;记事的史官,只要作《春秋》一类的文辞;记言的史官,只要作《尚书》一类的文辞。
于是文辞的体制,不复足为其形式同异的标准,而其判然不同的,乃在于作者的个性(古代的文字,内容实甚简单,所以发挥不出个性来,到后来,内容渐渐丰富,个性即因之显著了。此与说一两句平庸刻板的话,看不出其人的神气,为一小时的讲演,则讲演者个性毕露,正是一理),从东周以后就渐渐入于这种境界了。现在所流传,从东周至西汉的文章,既非纯粹口语,亦非与口语相离甚远的文言,大抵如今浅近文言,或文言化的白话(避去极俗的话,在当时谓之“尔雅”,此亦文字渐与前人之文接近,而与当时人的口语相离的一种原因)。此等文字,较经意着力的,很能显出个性;其随笔抒写,简单而不甚经意的,则各人的面貌相同(此在现代亦然,如任何文学家,使作寻常应用之文,亦与寻常人同)。如刘子政《谏起昌陵疏》《谏外家封事》,都有其特殊的面目,和他家的文章,不能相混。而《新序》《说苑》《列女传》,则和他人的文章,并无区别,即其最好的例(古人之文,不必自作,大抵直录前人之辞,此亦多数古书,面目雷同的一大原因。如《新序》《说苑》《列女传》多有与《韩诗外传》相同的,可见其文既非韩婴所作,亦非刘向所作)。我们的研究,自然是要集中于几种在体制上、在神气上,都有其特殊的样子的。在先秦西汉时期,为几部重要的经、子和《史》《汉》(西汉时代诸大家的作品,大抵包括此两书中,而司马迁、班固,亦各自为一大家)。自唐以后,则普通以韩、柳、欧、三苏、曾、王为八大家之说,我以为颇可采取的。八大家之说,始于茅鹿门。茅鹿门固然不是我们所能十分满意的人,然在唐宋诸作家之中,独提出此八家,则大致尚算不错。试看后来,姚姬传的《古文辞类纂》,称为最佳的选本,然所选的唐以后的文章,百分之九十几,亦是此八家的作品,即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