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乙种文字复杂已极,我们究取其哪一部分,作为基本呢?说到此处,即不能不略有文学史的眼光。从来浅见的人,每以为原始的文章,必是和语言合一的,到后来渐渐分离,其实不然,文字的源起,并非代表语言,实与语言同表物象(实系人之意象),这是小学上的话,现在不能深论,然其说据,实甚确凿,无可怀疑的。文字既非代表口中的一音,当然用文字写成的文章亦非代表口中的一篇话。所以各国文学发达的次序,韵文都早于无韵文(因为文学史的初期,并没有照人类口中的言语记录下来的文字)。
我国现存的先秦古书,其中都显然包含两种文字:(1)是句子简短整齐而有韵的,(2)是句子较长,参差不齐,而无韵的。后一种分明是只依据语言,而其发达的时代较后,据现存的书看起来,其发达大约起于东西周之间,而极盛于前汉的中叶,到前汉的末叶,文章又渐渐地改观了。为什么改观呢?这是由于言文本无绝对的合一,其理由是说话快,写文章慢,听话的时间短,看文章的时间长;所以一个人说出来的话,和写出来的文章,本不会一致的,而在应用上,照说出来的话,一个个字的写在纸上给人家看,人家必觉得不清楚,甚而至于看不懂,把一篇写出来的文章,一句一句念给人家听,人家也一定觉得不痛快,甚而至于听不懂的。其所以然,(1)因语言的句子冗长,而文字简短;(2)由语言每多重复,而文字较为简净之故(即由说话快,写文章慢,听话快,看文章慢之故。因为说话既快,倘使句子又短,听的人就来不及了解了。文章有形迹而语言过而不留,听到后文,须回想前文之际,文章可以复看,语言则不能。所以说的人不得不再行提及,甚或屡屡提及,此等语法,在文字中,即所谓复笔。然较语言则远少)。所以文字语言,原始本非合一,即到后来,文字从不代表语言而进化到代表语言之后,仍不是完全一致的,既非完全一致,自然要分途发达了。
分途发达之际,文字向哪一方面走呢?那自然向美的方面走,何谓美?各时代的标准是不一致的。在当时,则以(1)句法简短整齐;(2)用字美丽者为美。循(1)此之趋势而前进,势必至于字眼典故,愈用愈多。汉、魏、晋、宋、齐、梁之文,愈后而其浮靡愈甚者,即由于此。此时代之所谓文,已全与口语不合,达意述事都不适用,即言情亦不真切。言情尚可勉强,达意述事,是不能一日而废的;汉魏文字已不自由,晋宋尤苦扞格,到齐梁则竟不能用了。起而弥其缺憾的,乃有所谓笔。笔是(1)不禁俗语俗字;(2)在原则上亦不用词藻,但其语调仍近于文,与口语不合,故在应用上,仍觉不便。
凡事都是动**不定的,而亦总有趋中性,正像时钟上的摆,向两面推动,达于极度,则又回过头来,文章之自质朴而趋华美,自华美而后返于质朴亦然。南北朝末年,文章华靡极了,自然要有反动,当这时代,可走的路有二:(1)径用口语;(2)以未浮靡时之文为法。(2)又分为a.径说古人的话,b.用古人说话之法,来说今人之话两端。(1)本最痛快、最质朴,但前所言甲种之文,既不够用,而是时文字,又非通国人所使用,而实为一部分人所使用,这一部分人,正是所谓有闲阶级,他们既不喜欢极度的质朴,而且既有余闲,亦不要以前所述之甲种文字为基本,所以这条路是走不通的。(2)中b本最合理,但改革初期的人,却竟想不到,于是竟走a路,如苏绰的拟《大诰》,乃是一极端的例。唐初的古文,还多是涩体,亦由于此。直到唐中叶,韩柳辈出,才专走b路,用不浮靡时代说话之法以说话,其所说的话,自然不致浮靡,而所说的话,自然以之达意述事而便,以之言情而真了。改革的运动,至此乃告成功。
此项文字,是废弃西汉末年以来的风尚,而以东周至西汉中叶之文字为法,其时代较早,所以被称为“古文”,然文学是堆积的,新者既兴,旧者不废,所以自汉魏至齐梁之体,依然与之并行,人遂称此种文字为骈文,而称新兴的文体为散文。散文既兴,骈文就只占文学里的一小部分,普通应用,全以散文为主了。练习国文,无疑的当以此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