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读史三法(1 / 1)

3.1对旧史要泛滥知其大概

请本此眼光,以论读中国历史书的具体方法:

关于第一个问题,正史暂可缓读。历代理乱兴衰的大要,是应首先知道的。关于此,可读《资治通鉴》《续通鉴》(毕沅所编)、《明纪》或《明通鉴》。此类编年史,最便于了解各时代的大势。如虑其不能贯串,则将各种纪事本末置于手头,随时检查亦可。但自《宋史纪事本末》以下,并非据《续通鉴》等所作,不能尽相符合而已。清代之史,可姑一读萧一山《清朝通史》,此书亦未出全,可再以近人所编中国近世史、近百年史等读之。典章经制,可选读《文献通考》中下列十三门:(1)田赋,(2)钱币,(3)户口,(4)职役,(5)征榷,(6)市籴,(7)土贡,(8)国用,(9)选举,(10)学校,(11)职官,(12)兵,(13)刑。如能将《续通考》《清通考》、刘锦藻《续清通考》,均按此门类读完一遍最好。如其不然,则但读《通考》,知道前代典章经制重要的门类,然后随时求之亦可。此类史实,虽然所记的多属政事,然而社会的情形,可因此而考见的颇多。只要有眼光,随处可以悟入。若性喜研究这一类史实的人,则《通志·二十略》除六书、七音、草木、昆虫、氏族,为其所自创,为前此正史之表及《通典》《通考》所无外,余皆互相出入,亦可一览,以资互证。

历史地理,自然该知道大略。此事在今日,其适用仍无逾于清初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的。此书初学,亦可不必全读。但读其历代州郡沿革,且可以商务《历代疆域形势一览图》对读。此图后附之说,亦系抄撮顾书而成,次读其各省各府之总论,各县可暂缓。

历代的理乱兴衰,以及典章经制,昔人所认为最重要的,既已通知大略,在专研历史的人,即可进读正史。因为正史所记,亦以此两类事为最多。先已通知大略,就不怕其零碎而觉得茫无头绪了。

正史卷帙太繁,又无系统,非专门治史的人,依我说,不读也罢。但四史是例外。此四书关涉的范围极广,并非专门治史的人才有用,读了决不冤枉。至于专门治史的人,则其不可不读,更无待于言了。工具以愈练习使用而愈精良。初读正史之时,原只能算是练习。四史者,正史中为用最广,且文字优美,读之极饶兴趣,又系古书,整理起来,比后世的书略难,借此以为运用工具的练习,亦无不可的。

既读四史之后,专治国史的人,即可以进读全史。全史卷帙浩繁,不可望而生畏,卷帙浩繁是不足惧的,倒是太简的书不易读。只要我们有读法,读法如何,在乎快,像略地一般,先看一个大略。这是曾涤生读书之法。专门治史的人,正史最好能读两遍,如其不然,则将《宋书》《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北周书》和《南史》《北史》分为两组;《新唐书》《旧唐书》《新五代史》《旧五代史》亦分成两组,第一遍只读一组亦可。《宋书》《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北周书》和《南史》《北史》大体重复,《新唐书》《旧唐书》《新五代史》《旧五代史》实在大不相同。正史包含的材料太多,断不能各方面都精究,总只能取其所欲看。看第一遍的时候,最好将自己所要研究的用笔圈识;读第二遍时再行校补。如此读至两遍,于专治国史的人受用无穷。

正史的纪传太零碎了,志则较有条理。喜欢研究典章经制的人,先把志读得较熟,再看纪传,亦是一法。因为于其事实,大体先已明了,零碎有关涉的材料自然容易看见了。陈言夏的读史即用此法。

正史中无用的材料诚然很多,读时却不可跳过,因为有用无用,因各人的见解而不同。学问上的发明,正从人所不经意之处悟入,读书所以忌读节本。况且看似无用,其中仍包含有用的材料,或易一方面言之,即为有用。如《五行志》专记怪异,似乎研究自然科学如天文、地质、生物、生理等人才有用,然而五行灾异亦是一种学说,要明白学术宗教大要的人,岂能不读?又如《律历志》似更非常人所能解,然而度量衡的制度,古代纪年的推算,都在《汉书·律历志》中;而如《明史·历志》则包含西学输入的事实,亦岂可以不读?近来所出的正史选本,我真莫明其是据何标准,又有人说,正史可以依类刊行,如《食货志》归《食货志》,《四裔传》归《四夷传》之类,经人辩驳之后,则又说可将各类材料辑成类编,那更言之太容易了。

3.2以经、子证史,补充昔人所未备

关于第二个问题,昔时史部的书不能专恃,必藉他部或近来新出之书补正的,莫如古史和四裔两门。

古史的初期本与史前时代衔接,这时候本无正确的历史,只有荒渺的传说,非有现代科学的知识,断乎无从整理,所以宜先读社会科学的书。如林惠祥的《文化人类学》、陶孟和所译《社会进化史》似颇适用。古史较晚的材料,多存于经、子中。经、子虽卷帙无多,然解释颇难,合后人注疏考订之书观之,则卷帙并不算少,且颇沉闷。而且经学又有今文、古文等派别,《书经》又有《伪古文》,如不通晓,则触处都成错误,所以因治古史而取材于经、子,对经、子的本身,仍有通晓其源流派别之必要。关于此,拙撰《经子解题》,入手时似可备一览。

为治古史而读经、子,第一步宜看陈立《白虎通义疏证》、陈寿祺《五经异义疏证》。前者是今文家经说的结晶,而亦是古史的志。后者则今古文两家重要的异点已具于是。读此之后,再细读《礼记·王制》一篇和《周官》全部的注疏,则于今古文派别已能通晓,古代的典章经制亦可知其大要,并古代的社会情形亦可推知其大概了。

大抵古代学问,多由口耳相传,故其立说之异同,多由学派之歧异,往往众说纷歧,实可按其派别分为若干组。若能如此,则残缺不全之说,得同派之相证而益明,而异派立说之不同,亦因此而易于折衷去取。

派别之异,最显而易见的,为汉代之古今文经说,然其说实导自先秦,故此法不但可以治汉人的经说,并可以之治经之正文,不但可以治经,并可推之以治子。分别今古文之法,以廖季平先生为最后而最精,其弟子蒙文通乃推之以治古史,其所撰《经学抉原》《古史甄微》两种必须一览。其结论之可取与否,是另一问题,其方法则是治古史的人必须采取的。

编纂周以前历史的人,自古即很多,但于今多佚。现存的书,以宋罗泌的《路史》所包含的材料为最富,刘恕的《通鉴外纪》亦称精详。清代马骕的《绎史》亦称详备,可备翻检而助贯串。因其书系用纪事本末体。

外国有自己的历史。从前中国和他们的交通不甚密切,所传不免缺漏错误,此等在今日,不能不用他们自己的记载来补正,无待于言。亦有并无历史,即靠中国历史中的资料以构成他们的历史的,其中又有两种:一种是他们全无正式史籍的,如北族的大多数和南洋诸国是;另一种是虽有而不足信,反不如中国所存的材料的,如朝鲜、日本、越南的古史是。此一部分中国历史实为世界之瑰宝,其材料虽旧,而研究的方法则新——不用新方法,简直可以全无所得。这方面现代人的著作,也不可以不读,此等著作以外国人的为多,这是因为设备和辅助的科学,外国的研究家所掌握的较为完全之故。近多有译本,其目不能备举,可自求而读之。

关于学术史。昔时专著颇乏,可以学案补之。宋、元、明学案,大略完备。如尚嫌零碎沉闷,拙撰《理学纲要》亦可备一览。清代则有江藩《汉学师承记》和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玄学史无佳者,近人所撰哲学史于此都嫌其略。经学史则皮锡瑞《经学历史》颇为简要。佛学另系专门,如以史学眼光读之,则欧阳瀚存所译《原始佛教思想论》、蒋维乔《中国佛教史》、吕澄《印度佛教史略》《西藏佛学原论》,似可依次一览。先秦学术,近人著作甚多,但只可供参证,其要还在自读原书。

3.3研究方法要现代化

关于第三个问题,读史的方法,亦宜参考现代人的著述。现代史学的意义,既和前代不同,研究的方法当然随之而异。生于现代,还抱着从前的旧见解,就真是开倒车了。论现代史学和史学研究法的书,亦以商务所出为最多,其中强半是译本;自著的亦多系介绍外人之说。惟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及《补编》系自出心裁之作,对于史学的意义,自不如外国史学家得科学的辅助者之晶莹,而论具体的方法则较为亲切。商务所出论史学及历史研究法之书,大致都可看得,不再列举其名,其中《历史教学法》一种(美国约翰生·亨利著,何炳松译),虽编入现代教学名著中,却于初学历史之人很有裨益,因其言之甚为详明,所以特为介绍。中国论史学的学问,当推刘知幾的《史通》、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前书大体承认昔人作史之体裁,但于其不精密处加以矫正,读此对于昔人评论史裁之言,可以易于了解,且可知自唐以前史学的大概情形及唐代史学家的意见。章氏书则根本怀疑昔人的史裁,想要另行创造,其思想颇与现在的新史学接近。其思力之沉鸷,实在很可钦佩。这是中国史学史上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关于此两部书,我很想用现代史学的眼光加以批评比较,再追溯到作者的时代,而解释其思想之所由来。前者已成,名《史通评》,现由商务印行。后者尚未着手,然亦很想在最近把它完成。

研究的方法必须试行之后,方能真知。抽象的理论,言者虽属谆谆,听者终属隔膜,无已,则看前人所制成的作品,反而觉得亲切。昔人诗:“鸳鸯绣出凭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又有替他下转语的说:“金针线迹分明在,但把鸳鸯仔细看。”这两句诗也真觉亲切而有味。此项作品,我以为最好的有两部:(1)顾亭林(炎武)的《日知录》卷八之十三。(2)赵瓯北(翼)之《廿二史札记》。前者贯串群书,并及于身所经验的事实。后者专就正史之中提要钩玄组织之,以发明湮晦的事实的真相,都为现在治史学的好模范。

于此还有一言。目录之书,旧时亦隶史部。此类之书,似乎除专治目录学者外,只备检查,无从阅读。尤其是初学之人无从阅读。但是旧时读书有一种教法,学童在读书之初,先令其将《四库书目提要》阅读一过,使其于学术全体作一鸟瞰,此项功夫我小时尚做过,但集部未能看完。自信不为无益。《四库书目提要》固然不足尽今日之学术,但于旧学的大概究尚能得十之八九,而此书亦并不难读,如能泛览一过,亦很有益的。

以上所论,都系极浅近之语,真所谓门径之门径,阶梯之阶梯。在方家看来,自然不值一笑,然而我以为指示初学的人,不患其浅,但患其陋耳,若因其言之浅,恐人笑其陋而不敢说,则未免拘于门面矣。我的立说虽浅,自信初学的人,或可具体应用。大抵浅而不陋之言,虽浅亦非略有工夫不能道,若乃实无功夫,却要自顾门面,抄了一大篇书目,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看似殚见洽闻,门径高雅,而实则令人无从下手,此等习气则吾知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