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历史,从小就很喜欢,读了很多年,觉得有几种感想:中国史的材料,非常繁琐,中国旧书分经、史、子、集,汗牛充栋,单看一种,已经需要很多的时间;若没有正确的科学方法,实难希望有所成就。现在的观点,是与从前不同,史部中许多材料,在过去是必需的,现在已觉得没有多大意义,一方面摭精撷华的删去繁芜,一方面又加入其他的实物如金文、甲骨之类的史料,精确性已较从前增加,不过这种工作仍然太繁,个人精力有限,所以有人主张每人研究一门,或每门中的一件事,结果当然比较有成绩,加以科学的帮助,研究方法比从前进步,所以古代不明白的,现在已弄得很清楚了。
专门史研究的结果,只有一小部分的事迹,是非常精确的。然而这种专门研究,常把事物孤立起来了,不能把许多事物相互关连起来。历史的价值,在于了解普通的现象,仅知道某一时代的某一事情,或某一事发展的纵的经过,而把它脱离当时的社会背景,那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应该明白当时社会的各方面,例如我们住在上海已多年了,对于上海的了解,不能用某一事份来代表全体,须知道上海社会的各方面,像各界的生活状况,工商业的现象,外国人的势力等等,如你仅知道某一方面,这仍旧不能算是已了解上海的。研究历史也是一样,仅仅专门研究一方面,那是不够的,必须还要注意到各方面的历史事迹的发展。
现在有人以为研究一门也不容易得到很好的成绩,况且近代于历史的研究,尚不大发达,所以有人主张等到各种专门问题研究已有结果了,再把它综合起来。可是这也仅可作是一种理由,我们能不能等这样一个时代,这是绝大的问题。世界上有许多事,是不能有所谓“等一等”。好像住房子,我们不能因好的没有造成,暂时等一年半年,这是不可能的。在新房子未完工前,简陋一黏的茅草屋,也是必要的。研究历史也是这样。我们要研究一个专门问题,须先了解全体的现象,明了整个的情形,也就是须先具有普遍的历史知识,然后对于各个问题的相互关系,方才有法子了解,否则仍是没有方法研究。
我们想要知道历史普通的事实,也是一件难事,中国史书这样的多,不知道从何读起。研究的人,往往因见解不同,取材的标准,自然有很大的差异。清代以前的人,对于材料的选择,只知道模仿古代。因此形成一种填表式的情形。所以中国虽有许多历史书,仍是非常杂乱,没有系统,阅读的人,仍苦得不到一个概念。于是现在有许多人专门提出研究方法。如果专门讨论这个问题,对于研究历史只是在第一步有相当帮助,实际心得的获得,尚须各人的努力如何。我们仅记着历史上零碎片段的事实,最多成为一个书橱。况且我们人总要死的,用这种方法研究历史,也不很对。古人说读书好像串铜钱,片段的知识,即如一个个的散钱,欲想知识弄得有条理,须用绳将所有铜钱串起来。可是绳总有方法向人家求得,而整理知识的方法,就很难求得,每个人用了绝大的精力时间,才有相当的把握。这种把握就是读历史的见解。我们现在不能用中小学的读历史方法来研究的,那时因所读的教科书很单纯,自然不会感到困难,我们现在要读的太多,如果各人不自用一种标准去评量,简直无从读起。不过这种标准尽可因各人不同,甲认为有意义的,乙未必附议,总之我们自己总得有个主意。
古人对于这问题,有人主张读几门,有人主张专一门。不过这种见解,他们自己至少对于历史已有相当的程度,假使自己对于历史毫无概念,将如何去研究呢?将怎样去读书呢?如果有人说这个问题别人不能代为解决,须得自己去想法,这实在也对不起所问的人,总应该有一个比较圆满或勉强可以帮助别人的方法,于是有人从历史的应用问题去做标准。但是历史究竟有什么用处?古人说是“前车之鉴”,使你现在所做的事情,有一个努力的方向,可是仔细想一想,也不很对,世界上除了极愚笨的人以外,绝没有死板的模仿古人的,因社会的现象时时刻刻在那里改变,世界上绝无二件完全相同的事,也没有重演的历史,所以说历史是“前车之鉴”也是错误的。
有人以为人在社会上做事,好像演员在舞台上做戏。当然,演员与舞台有密切的关系。许多人批评中国旧剧在未做前大打锣鼓,震耳欲聋,太不合理;他们不了解中国戏从前是在乡下做的,地旷人众,不买票,完全是为公众的娱乐,要使别人知道什么地方演戏,自然非敲锣打鼓不可,把这种情形拿到上海舞台上来,自然是不适当了。我们人做事也是这样,历史上汉代韩信用“背水阵”,结果打退了敌人,若照兵法上说,这实在是很大的问题,他告诉别人用这种方法的原因,因为军队都是乌合之众,并不能真心为己作战。所以只好“驱市人而战之”,把他们置诸死地而后生。可是明朝平倭寇的大将戚继光在他的《练兵纪实》中,不主驱市人而战,行险徼幸;却主苦心操演,后来才成精兵,抵御倭寇,边境粗安。他们二人结果虽都告成功,可是所用的方法完全不同,这原因由于他们所处的社会根本不同。韩信的时代,人民皆兵,自然可以“驱市人而战之”,戚继光的时候,边兵多为专家,假使不训练人民,叫他们怎样去打仗呢?所以他们研究历史的事迹,须了解当时的社会现象,离开了社会,往往会使许多事实毫无意义,并且无解决。
我们对于社会的特殊事情,像共产党与国民党的关系,中国与日本的关系,现在的了解,常不及将来的人明白,可是一般的社会事情,以当时的人了解得最清楚。况且历史上的现象,都是大同小异的,如中国的教徒为吃饭,西洋的教徒也为吃饭,但他们的人生观绝不相同。我们研究历史的注意点,就是要发现他的小异,如从前没有摩托车、梅毒、天痘,从前的外交家为什么不会用现在的方法,就是因社会的景象完全改变了,我们研究历史就应该注意这方面,所谓“得闲而入”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应该要处处留意二个问题的小异,这才是正确的方法。
(此篇为作者刊于1935年4月《出版周刊》
第102期和1937年4月《新史地》
的两篇文章的合编,标题系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