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职业青年的治学环境(1 / 1)

专治外国史,现在的中国,似乎还无此环境。如欲精治中国史,则单读近人的著述,还嫌不够,因为近人的著述,还很少能使人完全满意的,况且读史原宜多觅原料。不过学问的观点,随时而异,昔人所欲知的,未必是今人所欲知,今人所欲知的,自亦未必是昔人所欲知。因此,昔人著述中所提出的,或于我们为无益,而我们所欲知的,昔人或又未尝提及。

居于今日而言历史,其严格的意义,自当用现代的眼光,供给人以现代的知识,否则虽卷帙浩繁,亦只可称为史料而已。中国人每喜以史籍之丰富自夸,其实以今日之眼光衡之,亦只可称为史料丰富。史料丰富,自然能给专门的史学家以用武之地,若用来当历史读,未免有些不经济,而且觉得不适合。但是现在还只有此等书,那也叫没法,我们初读的时候,就不得不多费些功夫。于此,昔人所谓“门径是自己读出来的”,“读书之初,不求精详,只求捷速”,“读书如略地,非如攻城”,仍有相当的价值。

阅读之初,仍宜以编年史为首务,就《通鉴》一类的书中,任择一种,用走马看花之法,匆匆阅读一过。此但所以求知各时代的大势,不必过求精细。做这一步工夫时,最好于历史地理,能够知道一个大概,这一门学问,现在亦尚无适当之书,可取《(读史)方舆纪要》,读其全书的总论和各省各府的总论。读时须取一种历史地图翻看。这一步工夫既做过,宜取《三通考》,读其田赋、钱币、户口、职役、征榷、市籴、土贡、国用、选举、学校、职官、兵、刑十三门。

历史的根柢是社会,单知道攻战相杀的事,是不够的,即政治制度,亦系表面的设施。政令的起原(即何以有此政令),及其结果(即其行与不行,行之而为好为坏),其原因总还在于社会,非了解社会情形,对于一切史事,可说都不能真实了解的。从前的史籍,对于社会情形的记述,大觉阙乏。虽然我们今日,仍可从各方面去搜剔出来,然而这是专门研究的事,在研究之初,不能不略知大概。这在旧时的史籍中,惟有叙述典章制度时,透露得最多。所以这一步工夫,于治史亦殊切要。

此两步工夫都已做过,自己必已有些把握,其余一切史书,可以随意择读了。正史材料,太觉零碎,非已有主见的人,读之实不易得益,所以不必早读。但在既有把握之后读之,则其中可资取材之处正多。正史之所以流传至今,始终被认为正史者,即由其所包者广,他书不能代替之故。但我们之于史事,总只能注意若干门,必不能无所不包。读正史时,若能就我们所愿研究的事情,留意采取,其余则只当走马看花,随读随放过,自不虑其茫无津涯了。

考据的方法,前文业经略说,此中惟古史最难。因为和经子都有关涉,须略知古书门径,此须别为专篇乃能详论,非此处所能具陈。

学问的门径,所能指出的,不过是第一步。过此以往,就各有各的宗旨,各有各的路径了。我是一个专门读书的人,读书的工夫,或者比一般人多些,然因未得门径,绕掉的圈儿,亦属不少。现在讲门径的书多了,又有各种新兴的科学为辅助,较诸从前,自可事半功倍。况且学问在空间,不在纸上,读书是要知道宇宙间的现象,就是书上所说的事情;而书上所说的事情,也要把它转化成眼前所见的事情。如此,则书本的记载,和阅历所得,合同而化,才是真正的学问。昔人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其中确有至理。知此理,则阅历所及,随处可与所治的学问相发明,正不必兢兢于故纸堆中讨生活了。所以职业青年治学的环境,未必较专门读书的青年为坏,此义尤今日所不可不知。

(原载于1941年《中美日报》堡垒副刊

第160、161、162、163期自学讲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