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派别:《史记·太史公自序》述其父谈之论,分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汉志·诸子略》,益以纵横家、杂家、农家、小说家为十家,其中去小说家为九流。此外兵家、数术、方技,《汉·志》各自为略,而后世亦入子部。案兵家及方技,其为一家之学,与诸子十家同。数术与阴阳家,尤相为表里。《汉·志》所以析之诸子之外者,以本刘歆《七略》,《七略》所以别之者,以校书者异其人,《七略》固书目,非论学术派别之作也。
十家之中,阴阳家为专门之学,不易晓。
小说家无关宏旨。九流之学,皆出王官,惟小说家则似起民间。《汉·志》所谓“街谈巷议,道听途说者之所造,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也。《庄子·外物篇》:“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难矣。”《荀子·正名篇》:“故知者论道而已矣,小家珍说之所愿皆衰矣。”所谓“饰小说”及“小家珍说”,似即《汉·志》之小说家。盖九流之学,源远流长,而小说则民间有思想,习世故者之所为;当时平民,不讲学术,故虽偶有一得,初不能相与讲明,逐渐改正,以蕲进于高深;亦不能同条共贯,有始有卒,以自成一统系;故其说蒙小之名,而其书乃特多。《汉·志》小说家之《虞初周说》,至九百四十三篇,《百家》至百三十九卷是也。其说固未尝不为诸家所采,如《御览》八百六十八引《风俗通》,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本出《百家书》是。然徒能为小说家言者,则不能如苏秦之遍说六国,孟子之传食诸侯;但能饰辞以干县令,如后世求仕于郡县者之所为而已。墨家上说之外,更重下教。今《汉·志》小说家有《宋子》十八篇,实治墨学者宋钘所为;盖采小说家言特多也。古之所谓小说家者如此;后世寄情荒怪之作,已非其伦;近世乃以平话尸小说之名,则益违其本矣。
农家亦专门之学,可暂缓。
纵横家鬼谷子系伪书。其真者《战国策》,今已归入史部。
所最要者,则儒、墨、名、法、道及杂家六家而已。
儒家之书,最要者为《孟子》,又《礼记》中存儒家诸子实最多,今皆已入经部。存于子部者惟一《荀子》。此书真伪,予颇疑之。然其议论,固有精者;且颇能通儒法之邮;固仍为极要之书也。
墨家除《墨子》外,更无传书(《晏子春秋》虽略有墨家言,而无甚精义)。
名家《经》及《经说》见《墨子》;其余绪论,散见《庄子》《荀子》及法家书中。
法家《商君书》精义亦少,间有之,实不出《管》《韩》二子之外。
道家又分二派:(1)明“欲取姑与”、“知雄守雌”之术,《老子》为之宗;而法家之《管》《韩》承其流。(2)阐“万物一体”、“乘化待尽”之旨,其说具于《庄子》。《列子》书晚出,较《庄子》明白易解,然其精深,实不逮《庄子》也。
而杂家之《吕览》《淮南》,兼综九流,实为子部瑰宝。《淮南王书》虽出西汉,然所纂皆先秦成说,精卓不让先秦诸子也。
兵家精义,略具《荀子·议兵》《吕览·孟秋·仲秋》二纪、《淮南·兵略》及《管子》中言兵法诸篇。
医经经方,亦专门之学,非急务。
然则儒家之《荀》,墨家之《墨》,法家之《管》《韩》,道家之《老》《庄》,杂家之《吕览》《淮南》,实诸子书中最精要者;苟能先熟此八书,则其余子部之书,皆可迎刃而解;而判别其是非真伪,亦昭昭然白黑分矣。
读此八书之法:宜先《老》,次《庄》,次《管》《韩》,次《墨》,次《荀》,殿以《吕览》《淮南》。先《老》《庄》者,以道家专言原理,为诸家之学所自出也;次《管》《韩》者,以法家直承道家之流也;次《墨》,以见哲学中之别派也;《荀子》虽隶儒家,然其书晚出,于诸家之学,皆有论难,实兼具杂家之用;以之与《吕览》《淮南》,相次并读,可以综览众家,考见其异同得失也。
读诸子书者,宜留意求其大义。昔时治子者,多注意于名物训诂、典章制度,而于大义顾罕研求。此由当时偏重治经,取以与经相证;此仍治经,非治子也。诸家固亦有知子之大义足贵,从事表彰者。
然读古书,固宜先明名物制度;名物制度既通,而义乃可求。自汉以后,儒学专行,诸子之书,治之者少;非特鲜疏注可凭,抑且乏善本足据,校勘训释,为力已疲。故于大义,遂罕探讨。
善夫章太炎之言曰:“治经治子,校勘训诂,特最初门径然。大略言之:经多陈事实,诸子多明义理。校勘训诂而后,不得不各有所主。故贾、马不能理诸子,而郭象、张湛不能治经。”(《与章行严论墨学第二书》,见《华国月刊》第四期)
胡适之亦谓“治古书之法有三:(1)校勘,(2)训诂,(3)贯通。清儒精于校勘训估,于贯通工夫,尚有未逮。”(见所著《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第一篇)诚知言之选也。
今诸子之要者,经清儒校勘训释之后,近人又多有集解之本,初学披览,已可粗通。若求训释更精,及以其所述制度,互相比较,并与群经所述制度相比较(制度以儒家为详,故以诸子所述制度与经比较尤要);则非初学所能,故当先求其大义。
诸家大义,有彼此相同者,亦有相异者。相同者无论矣,即相异者,亦仍相反而相成。宜深思而求其会通;然后读诸子书,可谓能得其要。
至于校勘疏解,偶有所得,亦宜随时札记,以备他日之精研。读书尚未终卷,即已下笔千言;诋排先儒,创立异说,此乃时人习气,殊背大器晚成之道,深愿学者勿效之也。凡人著书,有可速成者,有宜晚出者。创立新义,发前人所未发;造端宏大,欲求详密,断非一人之力所能;只可姑引其端,而疏通证明,则望诸异人,或俟诸后日;此可早出者也。此等新义之发明,恒历数百千年而后一见。乃时会为之,非可强求;亦决非人人可得。至于校勘考证之学,正由精详,乃能得阐。必宜随时改订,以求完密;苟为未定之说,不可轻出误人。今人好言著书,而其所谈者,皆校勘考证之事,此则私心期期以为不可者也。
读古书固宜严别真伪,诸子尤甚。秦、汉以后之书,伪者较少,辨别亦较易,古书则不然。古书中之经,治者较多,真伪已大略可睹,子又不然也。然近人辨诸子真伪之术,吾实有不甚敢信者。近人所持之术,大要有二:
(1)据书中事实立论,事有非本人所能言者,即断为伪。如胡适之摘《管子·小称篇》记管仲之死,又言及毛嬙、西施,《立政篇》辟寝兵兼爰之言,为难墨家子论是也。
(2)则就文字立论,如梁任公以《老子》中有偏将军、上将军之名,谓为战国人语(见《学术讲演集》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又或以文字体制之古近,而辨其书之真伪是。
予谓二法皆有可采,而亦皆不可专恃。何则?
子为一家之学,与集为一人之书者不同,前已言之。故读子者,不能以其忽作春秋时人语,忽为战国人之言,而疑其书之出于伪造;犹之读集者,不能以其忽祖儒家之言,忽述墨家之论,而疑其文非出于一人。
先秦诸子,大抵不自著书。今其书之存者,大抵治其学者所为,而其纂辑,则更出于后之人。书之亡佚既多;辑其书者,又未必通其学;即谓好治此学;然既无师授,即无从知其书之由来,亦无从正其书之真伪;即有可疑者,亦不得不过而存之矣。不过见讲此类学术之书共有若干,即合而编之,而取此种学派中最有名之人,题之曰某子云耳。然则某子之标题,本不过表明学派之词,不谓书即其人所著;与集部书之标题为某某集者,大不相同。集中记及其人身后之事,及其文词之古近错出,固不足怪。至于诸子书所记事实,多有讹误,此似诚有可疑;然古人学术,多由口耳相传,无有书籍,本易讹误。而其传之也,又重其义而轻其事;如胡适之所摘庄子见鲁哀公,自为必无之事。然古人传此,则但取其足以明义,往见者果为庄子与否,所见者果为鲁哀公与否,皆在所不问。岂惟不问,盖有因往见及所见之人,不如庄子及鲁哀公之著名,而易为庄子与鲁哀公者矣。然此尚实有其事。至如孔子往见盗跖等,则可断并其事而无之。不过作者胸中有此一段议论,乃托之孔子、盗跖耳;此则所谓“寓言”也。此等处若据之以谈史实,自易缪误;然在当时,固人人知为“寓言”。故诸子书中所记事实,乖缪者十有七八,而后人于其书,仍皆信而传之。胡适之概断为当时之人,为求利而伪造;又讥购求者之不能别白;亦未必然也。误之少且小者,后人或不能辨;今诸子书皆罅漏百出,缪误显然,岂有概不能辨之理。设事如此,行文亦然。今所传五千言,设使果出老子,则其书中偏将军、上将军,或本作春秋以前官名,而传者乃以战国时之名易之。此则如今译书者,于书中外国名物,易之以中国名物耳。虽不免失真,固与伪造有别也。
又古人之传一书,有但传其意者,有兼传其词者。兼传其词者,则其学本有口诀可诵,师以是传之徒,徒又以是传之其徒;如今瞽人业算命者,以命理之书口授其徒然。此等可传之千百年,词句仍无大变。但传其意者,则如今教师之讲授,听者但求明其意即止;迨其传之其徒,则出以自己之言;如是三四传后,其说虽古,其词则新矣。故文字气体之古近,亦不能以别其书之古近也,而况于判其真伪乎?
今各家学术,据其自言,皆有所本。说诚未必可信,《淮南子·修务训》已言之。然亦不能绝无关系。如管夷吾究但长于政事,抑兼长于学问,已难质言。即谓长于学问,亦终不似著书之人。然今《管子·戒篇》载流连荒亡之说,实与孟子引晏子之言同(《梁惠王下篇》);《晏子春秋》亦载之。则此派学术,固出于齐;既出于齐,固不能断其与管仲无关也。《中、小匡篇》所述治制,即或为管仲之遗。其他自谓其学出于神农、黄帝者视此。《孟子》“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梁任公谓其足为诸子托古之铁证。其意谓许行造作言语,托之神农也。然此语恐非如此解法。《礼记·曲礼下篇》:“医不三世,不服其药。”《疏》引又说云:“三世者:一曰黄帝针灸;二曰神农本草;三曰素女脉诀,又云夫子脉诀。”然则“神农本草”四字,乃一学科之名。今世所传《神农本草经》,非谓神农氏所作之《本草经》;乃谓神农本草学之经,犹今言药物学书耳。世多以其有后世郡县名,而訾其书非神农氏之旧,误矣。《月令》:季夏之月,“毋发令以妨神农之事”。此“神农”二字,决不能作神农氏解。然则诸书所引神农之教,如“一男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云云,亦非谓神农氏之教,乃谓神农学之说矣。“有为神农之言者”,为当训治,与《汉书·武纪》“丞相绾奏所举贤良方正,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句法相同。《汉·志》论农家者流曰:“鄙者为之,以为无所事圣王,欲使君臣并耕。”正许行之说;初非谓其造作言语,托之神农也。夫神农、黄帝、管仲,诚未必如托之者之言;然其为此曹所托,亦必自有其故;此亦考古者所宜究心矣。
要之古书不可轻信,亦不可抹煞。昔人之弊,在信古过甚,不敢轻疑;今人之弊,则又在一概吐弃,而不求其故。楚固失之,齐亦未为得也。
明乎此,则知诸子之年代事迹,虽可知其大略,而亦不容凿求。若更据诸子中之记事以谈古史,则尤易致误矣。盖古书之存于今,而今人据为史料者,约有数种:
(1)史家所记,又可分为四种:《尚书》,一也。《春秋》,二也。《国语》,三也。孔子所修之《春秋》,虽为明义而作,然其原本则为记事之书。《左氏》真伪未定,即真,亦与《国语》同类也。《世系》,四也。此最可信。
(2)私家纪事之作。其较翔实者,如孔门之《论语》;其务恢侈者,则如《管子·大、中、小匡》三篇是也。前者犹可置信,后者则全不足凭矣。古代史家所记之事,诚亦未必尽信。然较诸私家传说,则其谨严荒诞,相去不啻天渊。试取《大、中、小匡》三篇一读便见。此三篇中,《大匡》前半篇及《小匡》中“宰孔赐祚”一段,盖后人别据《左氏》一类之书补入,余则皆治法学者传述之辞也。
(3)诸子中之记事,十之七八为寓言;即或实有其事,人名地名及年代等,亦不可据;彼其意,固亦当作寓言用也。据此以考事实,苟非用之十分谨慎,必将治丝益棼。夫诸子记事之不可尽信如此;而今人考诸子年代事迹,顾多即以诸子所记之事为据;既据此假定诸子年代事迹,乃又持以判别诸子之书之信否焉,其可信乎?一言蔽之,总由不知子与集之异,太重视用作标题之人,致有此误也。
吾谓整治诸子之书,仍当着重于其学术。今诸子书急待整治者有二:
(1)后人伪造之品,窜入其中者。
(2)异家之言,误合为一书者。
盖诸子既不自著书;而其后学之著书者,又未尝自立条例,成一首尾完具之作;而其书亡佚又多;故其学术之真相,甚难窥见。学术之真相难见,则伪品之窜入自易,异家之误会亦多。夫真伪混淆,则学说湮晦;异家错处,则流别不明;此诚足为治诸子学之累;故皆急宜拣剔。拣剔之法,仍宜就其学术求之,即观其同,复观其异;即观其同异,更求其说之所自来;而求其所以分合之由。如是,则诸子之学可明;而诸子之学之根源,及其后此之兴替,亦可见矣。此法今人必讥其偏于主观;然考校书中事实及文体之法,既皆不足恃,则仍不能不出于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