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诸子的学术源流(1 / 1)

子书之精者,讫于西汉。东汉后人作者,即觉浅薄。然西汉子书之精者,仍多祖述先秦之说;则虽谓子书之作,讫于先秦,可也。然远求诸西周以前,则又无所谓子。然则子者,春秋、战国一时代之物也。其故何邪?

予谓专家之学兴而子书起,专家之学亡而子书讫。春秋战国,专家之学兴起之时也。前乎此,则浑而未分;后乎此,则又裂而将合。故前此无专家之学,后此亦无专家之学也,请略言之:

诸子之学之起原,旧说有二:

(1)出《汉·志》,谓其原皆出于王官。

(2)出《淮南要略》,谓皆以救时之弊。

予谓二说皆是也。何则?天下无无根之物;使诸子之学,前无所承,周、秦之际,时势虽亟,何能发生如此高深之学术?且何解于诸子之学,各明一义,而其根本仍复相同邪?天下亦无无缘之事,使非周、秦间之时势有以促成之,则古代浑而未分之哲学,何由推衍之于各方面,而成今诸子之学乎?此犹今人好言社会主义,谓其原出于欧洲之马克思等可;谓由机械发明,生财之法大变,国民生计,受外国之侵削,而国内劳动资本阶级,亦有划分之势,因而奋起研究者多,亦无不可也。由前则《汉·志》之说,由后则《淮南》之说也。各举一端,本不相背。胡适之撰《诸子不出于王官论》,极诋《汉·志》之诬,未免一偏矣。

人群浅演之时,宗教哲学,必浑而不分;其后智识日进,哲学乃自宗教中蜕化而出。吾国古代,亦由是也。故古代未分家之哲学,则诸子之学所同本;而未成哲学前之宗教,则又古代不分家之哲学之根源也。必明乎此,然后于诸子之学,能知其源;而后读诸子书,乃有入处。

宇果有际乎?宙果有初乎?此在今日,人人知非人智所逮,哲学家已置诸不论不议之列。然此非古人所知也。今人竞言“宇宙观”、“人生观”,其实二者本是一事。何则?我者,宇宙间之一物;以明乎宇宙之真理,然后我之所以自处者,乃皆得其道矣。故古人之所研究,全在哲学家所谓宇宙论上也。

吾国古代之宇宙论,果如何乎?曰:古之人本诸身以为推。见夫人之生,必由男女之合也,则以为物亦如此;而仰观俯察,适又有苍苍者天,与抟抟者地相对;有日月之代明;有寒暑之迭更;在在足以坚其阴阳二元之思想。于是以为天地之生物,亦如是而已矣。故曰:“物本乎天,人本乎祖。”(《礼记·郊特牲》)

然哲学所求之原因,必为“最后”,为“惟一”。求万物之原因,而得阴阳二元,固犹非“一”;非“一”,则非其“最后”者也。然则阴、阳之原,又何物耶?夫谓万物厘然各别,彼此不能相通者,乃至浅之见;不必证以科学,而亦能知其非是者也。人日食菽饮水而后生,又或豢豕为酒以为食。方其未饮食时,菽自菽,水自水,豕自豕,酒自酒,人自人也;及其既饮食之后,则泯然不复见其迹焉。人三日不食则惫,七日不食则死。然则人与动植矿物异乎?不异乎?且也,“众生必死,死必归土。骨肉毙于下,荫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凄怆”。(《礼记·祭义》)然则人与天地,是一乎?是二乎?古以天为积气所成。故谓万物厘然各别,彼此不能相假者,至浅之见;稍深思之,而即知其非是者也。此固不待证之以科学也;古之人亦知此也,乃推求万物之本原;乃以为天地万物,皆同一原质所成,乃名此原质曰“气”。

《易大传》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精”者,凝集紧密之谓。《公羊》庄公十年:“觕者曰侵,精者曰伐。”《注》“觕,粗也;精,犹密也”是也。魂者,人气。盖同一气也,古人又以为有阴阳之分。阳者性动,轻清而上升;阴者性静,重浊而下降。《左》昭七年《疏》引《孝经说》曰:“魂,芸也。”芸芸,动也。《广雅·释天》:三气相接,剖判分离;轻清者上为天,重浊者下为地。其在于人,则阳气成神,是曰魂;阴气成形,是曰魄。故魂亦气也。上言气,下言魂,变词耳。“游”者,游散(韩《注》)。构成万有之原质,循一定之律,而凝集紧密焉,则成人所知觉之物,是曰“精气为物”。循一定之律而分离游散焉,则更变化而成他物,是曰“游魂为变”而已矣。此其在人,则为生死。然非独人也,一切物之成毁,莫不如是;即天地亦然。故古人论天地开辟,亦以气之聚散言之。《易正义八论》引《乾凿度》“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太初者,气之始;太始者,形之始;太素者,质之始”是也。职是故,古人乃以万物之原质(即气)凝集之疏密,分物质为五类,是为“五行”。五行之序,以微著为渐。《尚书·洪范疏》所谓“水最微为一,火渐著为二,木形实为三,金体固为四,土质大为五”也。益以(1)有形无形,(2)有质无质,(3)同是有质也,而刚柔大小不同,为分类之准;犹今物理学分物为气体、**、固体也。然则宇宙间一切现象,无所谓有无,亦无所谓生死,只是一气之变化而已。气之变化,无从知其所以然,只可归之于一种动力。然则此种动力,乃宇宙之根源也。故曰:“易不可见,乾坤或几乎息”(《易·系辞》)也。

故此种动力,古人视为伟大无伦。《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公羊》何《注》曰:“春秋以元之气,正天之端。天不深正其元,则不能成其化。”《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皆指此种动力言之。夫如是,则天地亦遵循自然之律而动作而已;非能贵于我也,更非能宰制我也。大而至于天地,小而至于蚊虻,其为一种自然之质,循自然之律而变化,皆与我同也。故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然则中国古代之哲学,殆近于机械论者也。

此等动力,固无乎不在,是之谓“神”。《易·系辞》曰:“神无方而易无体。”盈天地之间皆是,则不能偏指一物为神,故无体。又曰:“阴阳不测之谓神。”盈天地之间皆是,自然无论男女雌雄牝牡皆具之,男女雄雌牝牡皆具之,则无复阴阳之可言矣。又曰:“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又曰:“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言其充塞乎宇宙之间,故无从更识其动相。亦指此等动力言之也。此等动力,既无乎不在,则虽谓万物皆有神可也,虽谓物即神可也。故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体物而不可遗。”(《礼记·中庸》)神即物,物即神,则孰能相为役使?故曰“吹万不同,使其自己;咸其自取,怒者其谁”(《庄子·齐物论》)也。然则中国古代之哲学,又可谓之无神论,谓之泛神论也。

此等哲学思想,为百家所同具。至东周以后,乃推衍之于各方面,而成诸子之学焉。盖其时世变日亟,一切现象,皆有留心研究之人。而前此一种哲学,入于人人之心者既深,自不免本之以为推。其源既同,则其流虽异,而仍必有不离其宗者在。此周、秦诸子之学,所以相反而相成也。今试略举数端以明之:

古代哲学,最尊崇自然力。既尊崇自然力,则只有随顺,不能抵抗。故道家最贵“无为”。所谓“无为”者,非无所事事之谓,谓因任自然,不参私意云耳。然则道家之所谓“无为”,即儒家“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之意;亦即法家“绝圣弃智”,专任度数之意也。

自然之力,无时或息。其在儒家,则因此而得“自强不息”之义焉。其在道家之庄、列一派,则谓“万物相刃相劘,其行如驰”,“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因此而得委心任运之义焉。

自然力之运行,古人以为如环无端,周而复始。其在道家,则因此而得“祸福倚伏”之义;故贵“知白守黑,知雄守雌”。其在儒家,则因此而得穷变通久之义,故致谨于治制之因革损益。其在法家,则因此而得“古今异俗,新故异备”之义;而商君等以之主张变法焉。

万物虽殊,然既为同一原质所成,则其本自一。夫若干原质凝集而成物,心有其所以然,是之谓“命”;自物言之则曰“性”。性与生本一字,故告子曰“生之谓性”,而孟子驳之以“白之为白”也。“性命”者,物所受诸自然者也。

自然力之运行,古人以为本有秩序,不相冲突。《礼记·礼运》曰:“事大积焉而不苑,并行而不缪,细行而不失;深而通,茂而有间;连而不相及也,动而不相害也。”《中庸》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皆极言天然之有秩序,所谓顺也。人能常守此定律,则天下可以大治;故言治贵“反诸性命之情”,故有“反本”、“正本”之义。儒家言尽性可以尽物,道家言善义生者可以托天下,理实由此。抑《春秋》之义,正次王,王次春;言“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而法家言形名度数,皆原于道;亦由此也。

万物既出于一,则形色虽殊,原理不异。故老贵“抱一”,孔贵“中庸”。抑宇宙现象,既变动不居,则所谓真理,只有变之一字耳。执一端以为中,将不转瞬而已失其中矣。故贵“抱一”而戒“执一”,贵“得中”而戒“执中”。“抱一”、“守中”,又即“贵虚”、“贵无”之旨也。“抱一”者,抱无一可抱之一。“得中”者,得无中可得之中。

然则一切现象正惟相反,然后相成。故无是非善恶之可言,而“物伦”可齐也。夫道家主因任自然,而法家主整齐划一,似相反矣。然所谓整齐划一者,正欲使天下皆遵守自然之律,而绝去私意;则法家之旨,与道家不相背也。儒家贵仁,而法家贱之。然其言曰:“法之为道,前苦而长利;仁之为道,偷乐而后穷。”则其所攻者,乃姑息之爱,非儒家之所谓仁也。儒家重文学,而法家列之五蠹。然其言曰:“糟糠不饱者,不务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则亦取救一时之急尔。秦有天下,遂行商君之政而不改,非法家本意也。则法家之与儒家,又不相背也。

举此数端,余可类推。要之古代哲学之根本大义,仍贯通乎诸子之中。有时其言似相反者,则以其所论之事不同,史谈所谓“所从言之者异”耳。故《汉·志》谓其“譬诸水火,相灭亦相生”也。必明乎此,然后能知诸子学术之源;而亦能知诸子以前,古代哲学之真也。

诸子中惟墨家之学为特异。诸家之言,皆似无神论、泛神论,而墨家之言“天志”、“明鬼”,则所谓“天”所谓“鬼”者,皆有喜怒欲恶如人。故诸家之说,皆近机械论,而墨子乃独非命。予按墨子之志,盖以救世,而其道则出于禹。《淮南要略》云:“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悦,厚葬靡财而贫民,服(“服”上盖夺“久”字)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孙星衍《墨子后叙》,因此推论墨学皆源于禹,其说甚辩。予按古者生计程度甚低,通国之内,止有房屋一所,名之曰明堂(说本阮氏元,见《揅经室集·明堂论》)。为一切政令所自出(读惠氏栋《明堂大道录》可见)。《汉·志》云:“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橡,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尚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视天下,是以尚同。”茅屋采椽,明堂之制也。养三老五更,学校与明堂合也。选士大射,后世行于泮宫;然选士本以助祭,其即在明堂宜也。宗祀严父,清庙明堂合一之制也。顺四时而行,盖《礼记·月令》《吕览·十二纪》《淮南·时则训》所述之制,所谓一切政令,皆出明堂也。明堂既与清庙合,以孝视天下,说自易明。《论语》:“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致孝乎鬼神”,“致美乎黻冕”,则宗祀严父之说也。卑宫室,则茅屋采椽之谓也。《礼记·礼运》:“孔子曰: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时焉。”所谓夏时者,郑《注》以《夏小正》之属当之,而亦不能质言。窃以《月令》诸书所载,实其遗制。夏早于周千余岁,生计程度尚低,政治制度亦简,一切政令皆出明堂,正是其时。周之明堂,即唐、虞之五府,夏之世室,殷之重屋,乃祀五帝之所(《史记·五帝本纪索隐》引《尚书·帝命验》)。五帝者:东方青帝灵威仰,主春生;南方赤帝赤熛怒,主夏长;西方白帝白招拒,主秋成;北方黑帝汁光纪,主冬藏;而中央黄帝含枢纽,则寄王四时;以四时化育,亦须土也。盖以天地万物,同为自然之力所成,乃进化以后之说。其初则诚谓有一天神焉,“申出万物”,“阴骘下民”;继又本“卑者亲视事”之义,造为所谓五帝,以主四时化育;而昊天上帝耀魄宝,则“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而已。君德之贵无为,其远源盖尚在此。夫学说之变迁,必较制度为速。以孔子之睿智,岂尚不知五行灾变之不足凭;然其删定六经,仍过而存之者,则以其沿袭既久,未可骤废故也。然则夏之遗制,犹存于周之明堂,正不足怪。墨子所取之说,虽与诸家异,又足考见未进化时之哲学矣。墨子救世之志,诚可佩仰。然其学不久即绝,亦未始不由于此。以是时哲学业已大进,而墨子顾欲逆行未进化时之说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