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艺术批评(1 / 1)

一、早期浪漫派的艺术认识理论

艺术是对反思媒介的确定,而且可能是反思媒介所得到的最有成效的确定。艺术批评便是这种反思媒介中对对象的认识。下列研究所要论述的是,理解为反思媒介的艺术观在对艺术理念(Idee)和艺术创作物(Gebilde)的认识上以及对这种认识的理论本身具有何种影响。对后一问题,前面已经作了足够的论述。以便从对浪漫派的艺术批评方法的观察转入对其实际成效的观察,这里只需要作一扼要重复。寻找浪漫主义者把艺术视为反思媒介的特殊原因,诚然毫无意义。在他们看来,对包括艺术在内的一切真实的释义,是一种形而上学的信念。如同在绪论中所暗示的那样,这种信念并不是他们世界观的形而上学的中心基本原则,因为,它的特定的形而上学的力量还远远不够。它所依赖的做法是:按照科学的假设来对待这一定理,只是内在地来澄清它,就其在对象理解上的成效来展示它,但尽管如此,不能忘记的是:在对浪漫派的形而上学和浪漫派的历史概念的研究中,这种把一切真实都视为思维者的形而上学观,除了表现在与艺术理论的关系上之外,还会表露出其他方面;它的认识论内涵对于艺术理论是首要的。相反,这一内涵的形而上学意义,在本论文中并没有得到真正把握,而只是在涉及浪漫派的艺术理论时有所触及。诚然,就这一艺术理论而言,它直接地、以极大的把握达到了浪漫派思维的形而上学深度。

在艺术的反思媒介中获得认识是艺术批评的任务。对于这一认识,普遍存在于所有那些反思媒介中的有关对象认识的法则都适用。面对艺术作品的批评与面对自然对象的观察是一样的,它们都是不同的、有变化的表现于不同对象中的同样法则。如果诺瓦利斯说:“同时作为思想和观察并存的,是批评的……萌芽”,那么,他——尽管以同义重复的方式——所表达的是批评与观察之间的近亲关系,因为观察是一种思维过程。如此,批评同时也是对艺术作品所作的实验,通过这一实验,艺术作品的反思被唤醒,并获得意识与对自己自身的认识。“真正的书评应当……是语文学的实验和文学调查的结果与论述。”施莱格尔又把“所谓的调查称为……历史的实验”。当他1800年对他的批评活动作回顾时,他说道:“我将像迄今为止那样,不放弃继续为我自己、为科学,对文学和哲学作品进行实验。”反思主体从根本上讲是艺术创作物本身,实验不存在于对某一艺术创作物的反思之中,——从浪漫派的艺术批评目的来看,反思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它——,而是存在于反思的展现之中,对浪漫主义者来说,也就是存在于精神的展示之中,存在于艺术创作物之中。

只要批评是对艺术作品的认识,它就是艺术作品的自我认识;只要批评评判作品,它就要以作品的自身评判来进行。就这后一特点来看,批评超越于观察,表现出艺术对象与不容评判的自然对象的不同。自我评判建立在反思基础之上,即便在艺术领域之外,这一思想对于浪漫主义者来说也并非陌生。在诺瓦利斯那里可以读到:“科学的哲学有……三个阶段:第一个是科学的自我反思的命题阶段,第二个是与之相对的科学的自我评判的二律背反阶段,第三个是自我反思和自我评判的结合阶段。”关于艺术的自我评判,施莱格尔在对他的批评理论具有典型意义的《威廉·迈斯特》书评中这样写道:“幸运的是,这是一部自我评判的书。”诺瓦利斯说:“书评是对书的补充。有些书不需要书评,只需要预告,因为它们本身已经包含了书评。”

但是,这种反思中的自我评判只能称为非本来的评判。因为在它之中,那种一切评判都必有的否定因素完全萎缩了。尽管每一反思中的精神都超越、并以此而否定之前的所有反思阶段,——恰恰是这一点首先给了反思以批评色彩——但是意识的增强作为肯定因素远远压倒了否定因素。诺瓦利斯以下列言辞表达了对这一反思过程的评价:“超越自己的行动在任何地方都是最高级的,它是原本之点,是生命的起源……一切哲学都始于哲学思考者对自身的哲学思考:这同时也是对自身的消耗……和更新……如此,一切有生命力的道德都始于自我出于美德而反对美德这一点;这便是美德生命的开端。由于这种生命,能力可能会无限地增长。”对于艺术作品中的自我反思,浪漫主义者也给了同样肯定的评价。施莱格尔以文字游戏的形式对作品通过批评而获得的意识的增强作了极为典型的刻画。在写给施莱尔马赫的信中,他把他发表在《雅典娜神殿》杂志中的《论歌德的迈斯特》(über Goethe's Meister)一文扼要地称为“超迈斯特”(übermeister)[2]。这是对这一批评的最终意图的精彩表达。施莱格尔的这一批评与他的艺术批评概念的紧密关联远远超出任何其他批评。这类的独创词他通常也很喜欢使用,但很难决断的是,这里是否存在着同样的情绪基础,因为这种词不是完整的句子。相对于对反思者意识的提高的完全肯定,反思中的自我毁灭因素这一可能的否定,只能是无足轻重的。这样,对浪漫派的批评概念的分析很快会触及以下特征:这种批评的完全肯定性。在这一点上,这种批评与现代批评概念有着根本的区别,因为后者在其中看到的是一种否定标准。在下列分析中,上述特征将不断明显地表现出来,并从多方面得到论证。

作为艺术创作物之中的反思,每一对艺术创作物的批评认识,都只是这一创作物自行活动而产生的更高的意识程度。这种意识在批评中的增强,在原则上是无限的,也就是说,批评是媒介,它所涉及的是艺术的无限性。在这种媒介中,具体作品的局限性最终在方法上过渡于无限性,因为艺术作为反思媒介自然是无限的。如上所述,诺瓦利斯通常把这种媒介性的反思称为浪漫化,在此,他所联想到的当然不只是艺术。但他所描述的恰恰正是艺术批评的方法。“对个性因素进行绝对化、总汇和分类……是浪漫化的真正本质。”“我……给有限以无限的表象,便是对它的浪漫化。”他也从批评家的角度出发——因为下列论述中的“真正的读者”也应理解为这样一种批评家——来确定批评的任务:“真正的读者必须是作者的延伸。他是更高级的标准,他所面对的事物是已经由低级标准预处理过的。在阅读时,感觉……把书中未经加工的(Rohe)和经塑造的(Gebildete)部分区分开来。如果读者按照他自己的思想来加工这部书,那么,第二个读者将使它更加纯净,如此,大众将……最终成为……富有影响的精神的一环。”这就是说,具体作品应在艺术媒介中得到分解,但通过大量批评家的交替就作品意义对这一过程进行论述,只有在这些批评家所代表的不是经验上的智力,而是拟人化的反思阶段的前提下,才有可能。显而易见的是,反思在作品中的乘方也可称为在批评中的乘方,因为批评本身也有无限多的不同阶段。在此种意义上施莱格尔说:“每一哲学的[3]书评同时也应当是书评的哲学”,——这种批评态度根本不可能与原本对作品的纯感情的接受发生冲突,因为它同作品本身的提高一样,也是对作品的把握和接受的提高。在对《威廉·迈斯特》的批评中,施莱格尔说:“完全顺从对一首诗的印象,只是在具体问题上通过反思来确认感觉,把它上升为思想,对它进行补充,这是很好的,也是必要的;但同样必要的是,对个别进行抽象,浮动地掌握一般。”对一般的把握被称为浮动的,因为它是无限提高的反思的事情,这种反思并不持久驻扎于任何一种观察之中,如同施莱格尔在第116号《雅典娜神殿》片断中所暗示的那样。如此,反思所把握的恰恰是作品的中心因素,也就是说,一般的因素,它让这些因素深入于艺术媒介之中,正如对《威廉·迈斯特》的批评所表明的那样。如果仔细观察,可以看出,施莱格尔想就不同艺术种类在人物建构上所起的作用,找到对隐含系统性的暗示;使这种系统性得到明确的展示并归纳于艺术整体之中,便是作品批评的任务。它应当做的只是揭示作品本身的潜在能力基础、实现它的隐秘意图;在作品本身的意义上,也就是说在它的反思中,批评超越作品,使它成为绝对的。显然,对于浪漫主义者来说,批评更多不是对作品的评判,而是完结它的方法。在此种意义上,他们要求一种文学化的批评,并以此而扬弃了批评与文学之间的区别。他们宣称:“文学只能通过文学来批评。如果艺术评判自身不是文学……不是对必然的感觉的形成过程[4]的论述……那么它在艺术国度中便没有公民权。”“而文学化的批评……将要对论述进行重新论述,对已经建构的重新建构……对作品进行补充、更新、重新塑造。”[5]因为作品是不完整的:“只有不完整的才能被理解,才能让我们前进。完整的只能被欣赏。如果我们要理解自然,那么我们必须把它假定为不完整的。”[6]这也适合于艺术作品,但不是在虚构、而是在真理意义上。面对艺术绝对物,每一作品都必然是不完整的,或者——在同一意义上说:——面对自己的绝对理念,它是不完整的。“因此,应该有用医药和手术艺术地治疗作者的批评期刊,而不应当仅仅满足于查明、然后幸灾乐祸地宣布病症……真正的监护……应当试图改善疾病根源。”这种完结作品的、肯定的批评例子,正是诺瓦利斯所设想的。当他谈到那种被他称为神秘的翻译方式时说:“它所表现的是具有个性的艺术作品的纯粹完美的特征。它给予我们的不是真实的艺术作品,而是它的理想。我以为,对此现在还没有完全的楷模。但在一些对艺术作品的批评和描述的精神中,可以找到它明显的痕迹。对此,需要有完全渗透交融着文学精神和哲学精神的头脑。”诺瓦利斯使批评和翻译更为接近,他可能是在想象一种在媒介上对作品进行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的不断转换。面对翻译的永远难以捉摸的特性,这一观点从开始就同其他观点一样可行。

“如果想要而且必须否认一切教条主义,把尊重艺术家和思想家的建设性创造力的完全自主性视为现代批评精神的特点的话,那么,是施莱格尔家族唤醒了这种现代批评精神,使它成为原则上的最高表露”。恩德思的这段话所指的是整个施莱格尔文学家族。但在原则上对美学教条主义的克服,首先要归功于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在这一点上,他的贡献大于一切其他家族成员,另外同样重要的是——恩德思这里没有提到——他出于对艺术批评的保护,而反对怀疑论的宽容,这种宽容产生于对创造力的无节制崇拜,在最后一次它表现为创作者的单纯表达力。在前一点上,他克服了理性主义的倾向。在后一点上,他克服了潜在于狂飙突进运动理论中的分化因素;在这后一点上,19世纪和20世纪的批评又脱离了他的这一立场而沉沦。他把精神的法则引入了艺术作品本身,而不是像现代作者们常常根据自己的思路所错误理解的那样,使艺术作品成为单纯的主体性的副产品。根据上面的论述,不难估计,要确保这一立场,精神要何等活跃,要何等坚韧不拔,作为对教条主义的克服,这一立场已经部分地成为现代批评不劳而获的遗产。从现代批评的不是由理论,而完全是由蜕化的实践所决定的角度出发,当然无法估量,在对理性主义教条的否定中倾注着多少肯定的前提。现代批评所忽略的是:这些前提除了它们具有解放性意义的贡献外,还确保了一个此前在理论上肯定无法产生的基本概念:作品的概念。因为施莱格尔的批评概念不仅摆脱了他的美学信条,从而获得了自由,而更多是由于它确立了一种有别于规则的艺术作品标准,即作品自身的、确定的内在结构标准。这才使得这种自由成为可能。为此,施莱格尔采用的不是一般概念,如和谐与组织,这些概念在赫尔德[7]或莫里茨[8]那里没能够导致一种艺术批评的创立,他所采用的是一种——尽管容纳于概念之中的——真正的艺术理论:反思媒介理论和作为反思中心理论的作品理论。以此,他从客体或创作物方面确保了艺术领域的自主权,即康德在对其批判中赋予判断力的自主权。浪漫派以来的批评活动的基本原理:依照内在标准对作品进行评判,是在浪漫派的理论基础之上获得的。当然,这些理论以其纯粹面目无法使当今任何一个思想家完全满足。作为对他的全新的批评原理的强调,施莱格尔把它运用于对《威廉·迈斯特》的批评,他把《威廉·迈斯特》称为一部“全新的独一无二的书,只有从自身出发,人们才可以习得对它的理解”。关于这一原理,诺瓦利斯与施莱格尔的观点也是一致的:“为艺术个性找到唯独能在最根本的意义上理解它们的公式,是一个艺术性的批评家的任务之所在,他的劳动将是为艺术史所做的准备。”他对构成理性主义——非纯粹基于历史意义上的——规则基础的欣赏的看法是:“单纯的欣赏只是否定地评判。”

通过浪漫派的这种理论,准确确定的作品概念成了批评概念的相关概念。

[1] 诗人和他的对象这里应理解为反思的两极。

[2] “Meister”(迈斯特)一词在德语中有“大师”之意,“übermeister”则可理解为“超大师”。——译者注

[3] 以这一形容词所要表明的可能是其尊严,而不是其对象。

[4] 这是作为对艺术作品内在的反思的展示。

[5] 按照迈斯特书评,文学化批评应当完全是“诗人和艺术家”的事情,它也大多是施莱格尔本人的,这种批评是他最推崇的批评方式。为了把它与以上引文所作的刻画区分开来,可试比较下列那段沃尔德玛——书评中的表达:“只有当一种哲学在哲学精神的必要修养阶段完全或者几乎达到了最高顶点时,才可对它进行系统化,才可通过裁减赘生物和填补空缺使之内在关联更为紧密、更忠实于自己的意义。相反,对另外一种哲学只能进行刻画,这是因为这种哲学的基础、目标、法则和整体本身并非哲学的,而是具有个人色彩的。”如此看来,刻画一方面适用于中等的作品;按照迈斯特书评,它另一方面又完全是非文学化的批评家的手法——海姆。正确地认识到了那种系统化和补充中的批评,按照施莱格尔的看法,这种批评在面对文学艺术时,也是上面所定义的那种文学化的批评。施莱格尔兄弟给他们的书评集所加的《刻画与批评》这一标题,把非文学化的和文学化的批评相互对立起来看待。前者,即刻画,与施莱格尔的艺术批评概念的本质毫无关系。

[6] 对象在认识中得到增强和补充,它只有是不完全的,才可能被认识。这一观念与学习问题、回忆问题(a' υáμυησιζ)和还没有意识到的知识问题以及他解决这一问题的神秘尝试有关,就这些尝试来看,所涉及的对象恰恰是这样一种不完全的、内在的。

[7] 约翰·戈特弗里德·赫尔德(1744—1803),德国狂飙突进和古典时期文艺理论家、思想家。——译者注

[8] 卡尔·费利普·莫里茨(1756—1793),德国狂飙突进和古典时期作家、文艺理论家。——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