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早期浪漫派的自然认识理论(1 / 1)

批评包含对其对象的认识,所以论述早期浪漫派的艺术批评概念,必须对构成其基础的有关对象认识的理论进行刻画。这一认识应与对系统和绝对物的认识区别开来,有关后者的理论,上面已经作了论述。有关对象认识的理论可以从中推论出来;它所涉及的是自然对象和艺术作品,对其认识论上的问题,首批浪漫主义者所作的思考比对其他事物都要多。以批评为主题的早期浪漫派艺术认识理论,首先是由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创建的,创建自然认识理论的还有诺瓦利斯。在这些建构中,一般对象认识理论的不同特点,时而在这一,时而在那一认识理论中特别明显地表现出来。因此,要透彻理解一种建构,也必须对另一建构有所观照。在论述艺术批评概念时,也必须同时顾及自然认识理论,是必不可缺的。因为两者都同样依赖于一般系统前提,作为结论,它们与这些前提是和谐一致的。

由于反思概念充分发挥了对象的作用,对象认识理论得到了确定。如同所有真实一样,对象也存在于反思媒介之中。但从方法论或认识论角度来看,反思媒介是思维的媒介,因为它是依照思维的反思和规范反思(kanonische Reflexion)的模式建构的。由于自身活动和认识这两种一切反思的基本因素最明显地表现于思维的反思之中,思维的反思便成了规范反思;因为,在它之中,那一唯独可反思者——思维,被反思、被思考,也就是说,它被自行思考。正因为它被自行反思地思考,所以它被思考为自我自行进行直接认识的。前面已经指出,这一思维的自行认识包含了所有认识。但那种单纯的反思,即思维的思维,被浪漫主义者先验地理解为对思维的认识,其原因是:他们把那种初始的、素材的思维,即意义,视为前提,把它看作是已经填充的。基于这一公理,反思媒介成了系统,方法上的绝对物便成了本体论上的绝对物。可以用多种多样的方式把反思媒介思考为确定的:思考为自然、艺术、宗教等。但它永远不会失掉思维媒介和思维关系的关联特点。在对它的所有确定之中,绝对物都是思维着的,思维者是它填充的一切。这便是浪漫派的对象认识理论的基本原则。绝对物中的一切,所有真实,都是思维着的;因为这种思维是反思的思维,所以它只能够思维自身,确切些说,它只能够思维自己的思维;因为这种自己的思维是经填充的、实质性的,所以它在思维自身的同时,也自行认识自身。只有从一种完全特殊的角度出发,才可表明作为自我的绝对物以及存在于它之中的一切。温迪施曼氏讲座是这样看待这一点的,而《雅典娜神殿》片断却并非如此;诺瓦利斯似乎也常常搁置这种观察方式。所有认识都是思维者的自身认识,这一思维者不一定非要是自我。对施莱格尔和诺瓦利斯来说,甚至费希特的那种与非我及自然相对的自我,也只是自己的无限多的形式中的一种低级形式。浪漫主义者认为,从绝对物的立场出发,没有不成为自己的非我与自然之物。诺瓦利斯说,“自己性是所有认识的基础”。如此,每一认识的萌芽细胞都是思维者之中的一种反思过程,思维者通过这一过程自己认识自身。每一对思维者的认识都以其自我认识为前提。“人们可以思维的一切,都自己进行思维[1]:这是思维的问题”。在由他主编出版的他已故朋友诺瓦利斯的著作中,施莱格尔把这段话放在其片断之首,不是无缘无故的。

诺瓦利斯不遗余力地宣称这种客体的自我认识对每一客体认识的限定。这一点以最佯谬的,同时也最明显的形式表现于下列简短定理之中:“可感知性是一种注意力”。至于这一定理除了指对象对自身的注意外,是否也指对感知者的注意,这里无关紧要;因为,即使他明确地表达了:“在所有名称中,我们所看到的化石都看着我们”这一思想,但那种对观看者的注意,在大意上只能理解为事物自己观看自身能力的征兆。除了思维和认识的范畴外,反思媒介的基本规律也包括感知的规律,最终甚至也包括活动的规律。这一规律所隶属的法则是:“素材必须自己关照自身,这样它才能被关照”。——认识,特别是感知,应与反思的所有维度相关联并以其为基础:“人们观察每一身体时,是否也像自己看自身以及别人看自己那样呢?”如同每一认识都只是从自己出发一样,它的范围也限制在自己之上:“思想只是由思想来填充的,它只是思维功能,如同幻觉能力是眼睛和光的功能一样。眼睛看到的只是眼睛,思维器官看到的只是思维器官或者其所属成分”。“如同眼睛看到的只是眼睛一样,理智看到的只是理智,灵魂看到的只是灵魂,理性看到的只是理性,精神看到的只是精神,诸如此类;想象力看到的只是想象力,感官看到的只是感官;上帝只是被一个上帝所认识。”在最后这一片断中,一切都唯独认识自己自身这一思想修改成了下列定理:一切都只认识它自己的同类并唯独被它的同类所认识。以此所涉及的是主体与客体在认识中的关系问题。而在浪漫派看来,这一问题对自我认识不起作用。

自我认识之外的认识,也就是说客体认识,怎样才可能呢?按照浪漫派的思维原则,这一认识的确是不可能的。哪里没有自身认识,哪里就根本没有认识;哪里有自身认识,哪里的主体客体关联就被扬弃,甚至可以说,哪里就有一个没有客体关联的主体。尽管如此,真实所构成的不是封闭的、相互间不产生现实关系的单子聚集。恰恰相反,除了绝对物之外,真实中的所有单位本身都只是相对的。它们如此不封闭、如此不无联系,以致它们更多是通过增强反思(乘方、浪漫化);而把其他事物,其他反思中心,逐步纳入自己的自我认识之中。而浪漫派的这种想象方式所涉及的不仅仅是个性的人的反思中心。不单单是人能够通过在反思中增强自我认识来扩展他们的认识,而且所谓的自然物也能够如此。在后者那里,这一过程与通常被看作为它们的被认识状况有着本质上的关系。由于自然物通过增强自身的反思收纳其他事物于自身,从而也把它的原本的自我认识扩散于其他事物。人也可通过这一方式参与其他物的自我认识;这一途径将与前者在两种事物的认识中相互重合,而这种认识实际上是它反思生成的合成自我认识。以此看来,在人的头脑中表现为他对事物的认识的一切,都是思维的自我认识在这一事物中的反映。事物的单纯的被认识是不存在的,但同样,一事或物也不仅仅限于一单纯的——唯独通过自身的——被认识。它之中反思的增强[2]更多是扬弃了事物中的被自身和被另一物认识之间的界线。在反思媒介中,事物与认识者相互交融。两者都只是相对的反思单位。如此看来,的确没有一种通过主体对客体的认识。每一认识都是绝对物中的,甚至可以说,是主体中的一种内在关联。客体这一术语所指的不是认识中的一种关系,而是一种无关系;在认识关系出现之处,这一术语便失去意义。如同诺瓦利斯的片断所暗示的那样,认识在各个方面都扎根于反思之中:一事物被另一事物的认识与被认识者的自我认识、与认识者的自我认识以及与认识者的被认识,即被它所认识的事物的认识,是叠合的。这是浪漫派的对象认识理论基本原则的最确切的形式。这一原则对自然认识理论的影响,首先取决于它的关于感知和观察的定理。

前者对批评理论没有影响,所以这里忽略不顾。但显而易见的是,这种认识论不能对感知和认识作出区分,并从根本上把感知的典型特征也附于认识之上。依照这一理论,认识的直接程度与感知可能达到的高度是同样的;显然,这里对感知的直接性的创建,同样是从感知者和被感知者所共同的媒介出发的。在哲学史上来看,德谟克里特那里已经表现出了这一点,他从主体和客体在素材上的部分渗透出发来描述感知。在诺瓦利斯那里也是这样,他说:“星星出现在望远镜之中,同时也渗透它……星星是自发的,而望远镜或者眼睛是接受的光体”。

与认识和感知媒介理论相关联的是观察理论,它对理解批评概念有直接的意义。而“观察”和常常作为它的同义词使用的“实验”这一名称,同样又是神秘术语词汇;在这里,早期浪漫派所要解释和保密的有关自然认识的原则达到了顶峰。“观察”这一概念所要回答的问题是:为了在真实是反思媒介这一前提下认识自然,研究者应该采取何种态度?他必须明了,如果没有被认识者的自我认识,认识是不可能的;这种认识是由存在于另一反思中心(物)中的反思中心(观察者)所唤醒的,这只有前者通过反复反思直至囊括后者来增强自身才能实现。具有典型意义的是,这一理论首先是由费希特为纯哲学提出的,以此他对这种哲学与早期浪漫派思维的纯认识论动机间的关联深度作了提示。与对其他哲学的看法相反,他对科学论的看法是:“它使之成为它思维对象的,不是一僵死的,仅仅忍受研究概念的……而是一活跃的、活动的,它从自身并通过自身生成认识。哲学家只是观看它,他所要作的只是,让这一活跃概念进入有目的的活动,并观看、了解这一活动,把它作为一体来理解。对此,他进行实验……客体是如何外化的,是……客体自己的……事情……在与之相对的哲学中……只有思维系列,即哲学家思想的系列,这是因为他所采用的素材本身未被看作是思维着的”。在费希特那里适用于自我的,在诺瓦利斯那里适用于自然对象,它成了当时自然哲学的一条中心定理[3]。费希特已把这种方法称为实验。这一名称格外接近自然对象。实验的目的在于在被观察物中产生自我意识和自我认识。观察某事,只是意味着,促使它获得自我认识。实验是否能够成功,取决于实验者是否有能力,通过增强他自己的意识,可以说,通过魔幻的观察来接近对象,最终把它纳入自身。诺瓦利斯是在这种意义上看待真正的实验者的:“他的结构与自然越和谐,自然就越完善地通过他表露出来”;诺瓦利斯对实验的看法是:它“只是对对象的单纯扩展、分割、多样化和加强”。因此他顺便引用了歌德的看法:“每一物质都有它与自身贴近的感应(的确如此!),如同磁中之铁”。在这些感应中他看到了对象的反思,至于这是否符合歌德的看法,这里无关紧要。——反思的、认识的和感知的媒介在浪漫主义者那里是叠合的。“观察”这一术语暗示了这些媒介的同一性;在通常的实验中被分为感知和对试验过程的有计划设置的,在魔幻观察中被联合起来。这一观察本身就是一种实验;依照这一理论,它是唯一可能的实验。在浪漫主义者看来,也可以把这一魔幻观察称为反讽的。因为,它就对象所观察的不是具体的、确定的。构成这种实验基础的不是对自然提出的问题,观察更多注意的只是对象中正在萌发的自我认识,或者,观察更多是正在萌发的对象意识本身。它完全有理由被称为反讽的,因为它在不知中——观看中——知道得更多,因为它与对象是同一的。如果把这一相互关系排除在外不是更为妥当的话,那么,可以把它称为客体方面和主体方面在认识中的重合。每一对象的形成本身,是与对它的认识同步的,因为,按照对象认识的基本原理,认识是一过程。正是这一过程才使认识对象成为被认识者,所以诺瓦利斯说:“观察过程是一主观过程,同时也是一客观过程,是一理想的,同时也是一现实的实验。如果这一过程真正完善的话,定理与产品必须同时完成。如果观察的对象已经是一定理,过程已经存在于思想中的话,那么,其结果必然……是更高程度上的定理”。以这一论述,诺瓦利斯开始从自然观察的理论向精神创作物的观察理论过渡。此种意义上的“定理”可以是艺术作品。

[1] 即自己身上。

[2] 事实上,认识所涉及的只是反思的增强和乘方。尽管施莱格尔和诺瓦利斯在这方面以错误的公式化作了论述,但无论就反思的思维公式而言,还是就反思所导致的认识而言,一种逆转的运动是不可思议的。即使在对待具体问题上,他们也从未认为有这样一种运动。因为,反思是可以增强的,但是不可减弱的;减弱既不能产生一种合成也不能得出一种分析结果。对此唯独可以想象的是一种中断,但这绝不会削弱反思的增强。各反思中心之间的所有关系,当然就更不用说它们与绝对物的关系,只能以反思的增强为基础。这里所提出的异议至少是以内心经历为基础的,而这一经历是难以确定表明的。借这一具体批评意见所要说明的是:除了浪漫主义者的创建外,本书对反思媒介理论不作继续追踪,因为这对系统论述他们的艺术批评概念已经足够了。尽管出于纯粹批评和逻辑上的兴趣,还可在浪漫主义者遗留的模糊状态的边界之处继续发展这一理论;但值得担心的是,这种发展的确很可能只会导致模糊。在出于有限的形而上学的兴趣而创立的理论中,有一些定理在艺术理论中产生了独特的影响,但这种理论在整体上却导致了纯逻辑上的不可解决的矛盾,特别是在原始反思这一问题上。

[3] 歌德也与这一观念比较接近,当然他作自然观察的最终意图与有关的浪漫派理论不是吻合的,而是具有很大距离。尽管如此,从其他角度来看,在他那里有一种与浪漫派的观察概念非常接近的经验概念:“有一种非常娇嫩的经验,它使自己与对象格外同一,并由此而成为真正的理论。但这种精神能力的增强属于有高度修养的时代。”(《歌德作品集》,受萨克森大公爵夫人索菲委托出版,第2部,128页及下页,魏玛,1887—1914。)这种经验把握了对象中的本质本身,因此歌德说:“最高的是理解,一切事实材料都已经是理论。天空的蔚蓝为我们显露了色彩学的基本法则。人们不需要在现象后面寻找什么东西;它们本身就是理论。”(《歌德作品集》,受萨克森大公爵夫人索菲委托出版,第2部,131页,魏玛,1887—1914)在浪漫主义者看来,现象由于其自我认识也是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