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资本逻辑视域下的机器(1 / 1)

资本论的哲学 仰海峰 2323 字 1个月前

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中,如果不考虑在劳动与劳动力问题上的区分(实际上到第十九手稿时,马克思已经将工资看作劳动力价值了),马克思在讨论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时,基本的逻辑框架已经成型,即从协作出发,将之作为资本主义生产的起点,然后依次讨论分工、机器,揭示协作、分工与机器在相对剩余价值生产中的地位与作用。从资本主义生产发展的过程来看,资本主义生产经历了从工场手工业到机器大工业的转变,虽然机器是工场手工业内部分工的产物,但机器的产生标志着资本主义生产进入到新的阶段。“生产方式的变革,在工场手工业中以劳动力为起点,在大工业中以劳动资料为起点。”[9]把劳动资料作为大工业的起点,原因在于机器的发明与应用才是剩余价值生产的主要手段,是资本主义扩大再生产的推动力。因此,对机器的社会存在论意义,只有置于资本逻辑的视域中才能得到清晰的讨论。

第一,机器的应用与社会存在的再建构。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指出:“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10]这一现实的生活过程,在《共产党宣言》中被马克思称为“社会存在”。在马克思这里,社会存在并不是一个固定不变的事实结构,而是一个不断被建构、解构而又重新建构的生活过程,但在不同历史阶段中,不同的社会存在具有不同的本质规定性,这种不同的本质规定,马克思认为是由其不同的生产方式所决定的,正如他所说的,手工磨产生的是以封建主为首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以资本家为首的社会。

从社会存在的维度来看,资本主义社会与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区别表现为商品生产的普遍化与自给自足的小农生产的区别,这种区别是由生产方式的不同决定的。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兴起,在生产层面开始了从协作、分工到机器大工业生产的转变,或者说从手工工场到现代工厂的转变。在工场手工业中,虽然有些工场已经使用机械装置,但以工人为主体的分工协作是生产的主导形式,机械装置作为劳动工具,还居于次要地位。机器与工具不同,“所有发达的机器都由三个本质上不同的部分组成:发动机,传动机构,工具机或工作机”[11],它们形成一个自动化的生产体系,即使人本身还是原动力,但作为单纯动力的人与作为真正操作的工人的人之间仍然存在着根本的区别,当人作为动力时,意味着人可以被其他的动力所代替,人也就随之成为完全自动化装置上的附件。工场手工业时代中仍然处于重要地位的工人的技能,让位于机器本身的操作过程。

在工场手工业生产和机器生产之间一开始就出现了一个本质的区别。在工场手工业中,单个的或成组的工人,必须用自己的手工工具来完成每一个特殊的局部过程。如果说工人会适应这个过程,那么这个过程也就事先适应了工人。在机器生产中,这个主观的分工原则消失了。在这里,整个过程是客观地按其本身的性质分解为各个组成阶段,每个局部过程如何完成和各个局部过程如何结合的问题,由力学、化学等等在技术上的应用来解决。[12]

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在工场手工业中,社会劳动过程的组织纯粹是主观的,是局部工人的结合;在机器体系中,大工业具有完全客观的生产有机体,这个有机体作为现成的物质生产条件出现在工人面前。”[13]这是从社会生产的主体性层面向客体性层面的转变,这种客体使自身变成一个自动化的生产系统。在这个意义上,《资本论》中对机器自动化发展过程的描述,正好对应于资本逻辑的结构化,资本的扩大再生产只有在这种自动化中才是真实可行的。资本主义生产所要求的自动化,在今天得到了更为充分的发展。因此,机器虽然是一种技术的存在,但它是资本结构化的重要工具,技术的变化,会带来社会存在的变化,以及社会存在中的人的变化。到卢卡奇时代,由于机械化生产成为工业生产的主导模式,才会产生他在物化批判中所阐述的问题,特别是机械化生产对人的心理产生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如果简单地以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批评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则是一种错位的批评。

第二,机器的应用合乎资本逻辑的内在要求,并推动着资本的扩大再生产。资本的根本意图是追求最大限度的剩余价值,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在不能延长劳动时间的情况下,只能提高劳动生产率,这就有赖于机器以及科学技术的发明与应用。机器的发明与应用会降低所生产商品的价格,但也使工人的数目下降,价格优势带来竞争的优势,但当在这种竞争中所获得的剩余价值不能弥补因人数下降所损失的剩余价值时,机器应用对于资本家来说就是得不偿失。为了获得最大限度的剩余价值,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就会出现以下几种情况:(1)机器应用本该缩短工人的生产时间,但实际上反倒成为延长工人劳动时间的原因。机器生产意味着投在机器、厂房以及生产材料上面的不变资本增大,但能够剥削的工人人数下降,如果在正常的工作日内机器生产不能弥补因工人减少、不变资本增多所造成的剩余价值的下降,这时就会延长工作日,这在机器使用初期特点尤其强烈。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获得与使用机器前同样多的使用价值,由于机器本身使产品的必要劳动时间下降,产品数量就会比以前更多。与这种延长劳动时间相对应的,就是劳动的强化,以便在同一时间内榨取更多的劳动。“这是通过两种方法达到的:一种是提高机器的速度,另一种是扩大同一个工人看管的机器数量,即扩大他的劳动范围。”[14]这正是相对剩余价值生产所想要的最佳结果。

(2)在使用机器能够节约资本的情况下,可以将剩余的资本投入到再生产中,以扩大机器的数量,从而能够雇佣比过去更多的工人,推动工厂内部分工的发展,扩大生产规模。由于机器产品的价格下降,在业工人的工资降低,同一工资量就可以雇佣更多的工人,或者以较少的工资量就可以雇佣同样多的工人。在剩余价值增长的情况下,以前用于工资的资本就可以游离出来,用于扩大这些部门的生产。

(3)随着机器的应用与发展,会形成与之相应的新的生产部门,推动着社会生产的多样化。由于机器的使用首先是从与农业相关的纺织业开始的,这就加剧了农业向工业的转变,使工业的再生产与农业的工业化日益相关,彻底改变了家庭劳动的模式。随着机器生产在一个工业部门的扩大,与之相应的原料或多半成品的生产与供应也要不断增加,生产和加工这些原料或半成品的生产部门的多样性也随之增加,推动着社会分工的发展。“机器生产同工场手工业相比使社会分工获得无比广阔的发展,因为它使它所占领的行业的生产力得到无比巨大的增长。”[15]生产领域的发展使产品日益丰富,加之工人人数的相对减少以及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日益增加,这使得产品和生产资料等的运输问题日益突出,形成了一些全新的生产部门,如煤气厂、电报业、轮船业、铁路业等。当机器生产的产品能够在国际市场打开销路时,国内的分工与国际分工就直接联系在一起,从而真正推动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

第三,机器的应用使得资本主义生产成为自组织化的、无法抗拒的过程,人成为机器体系的组成要素。第一次工业革命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体现在纺织工具的变革上,马克思以脚踏式纺车为例进行了说明。脚踏式纺车以脚为动力推动轮子,以轮子推动纺车上的纱锭进行纺毛,工人的作用简化为只是推动轮子,劳动工具变成了同一个动力推动并由许多原来独立的纱锭的组合,纺车从工具变成了机器,纺纱工反而下降为机器的工具。当动力被蒸汽机所替代时,则形成了第一次工业革命的第二个重要阶段(马克思则将这两个阶段看作是两次革命)。在这个阶段,机器的自组织特性日益明显,工人也日益成为机器的附庸,成为维系机器转动过程的外部因素。只有在这时,才有真正意义上的机器大工业。

对于这种以机器自动化为指向的现代工厂,马克思在讨论到尤尔的《工厂哲学》时指出,现代工厂是一个庞大的自动机,它是从一个自行发动的中心发动机获得动力,并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互相连接的生产机械体系。对于这个体系,尤尔曾给出了矛盾的表述:一方面,他认为在机器生产过程中,这个机器体系表现为工人操作的对象,在这里工人是积极行动的主体;另一方面,尤尔又认为,机器体系是由自身的动力装置引起的自动生产体系,工人只是作为有意识的器官与这个无意识的机器体系并列,因此真正的主体是机器。马克思认为,尤尔关于机器体系的第一个方面的描述,是一种理想化的辩护,在人与机器的关系上,“这些工人本身只表现为机器的有自我意识的器官(而不是机器表现为工人的器官),他们同死器官不同的地方是有自我意识,他们和死的器官一起‘协调地’和‘不间断地’活动,在同样程度上受动力的支配,和死的机器完全一样”。[16]

从机器发展过程来看,尤尔的描述还停留在工场手工业和机器大工业的交叉点上,实际上两者之间存在着重大的差异:(1)在机器大工业中,工厂的运动不再像工场手工业那样,从工人出发,而是从机器出发,并不断地更换工人使之完全成为机器工具;(2)在工场手工业中,工人的技艺在生产过程中还在发挥作用,但在机器生产中,所需要的是半熟练的工人;(3)在工场手工业时代,工人可能是终生专门使用一种工具,而现代则是终生伺候机器。因此,这是机器对工人的全面支配和控制,这种控制是由资本主义生产所决定的。“一切资本主义生产既然不仅是劳动过程,而且同时是资本的增殖过程,就有一个共同点,即不是工人使用劳动条件,相反地,而是劳动条件使用工人,不过这种颠倒只是随着机器的采用才取得了在技术上很明显的现实性。”[17]随着机器带来的工人之间竞争的加剧,工厂纪律的完成以及劳动监督的实施,这种支配也随着机器的运转和资本生产的扩大化,在经过短暂的反抗之后,逐渐成为生产的“常态”。

当机器将工人完全整合到自身之后,机器的生产才达到了资本增殖的内在要求,即通过不断的技术革新以降低生产商品的必要劳动时间,并在不间断地自动生产中实现剩余价值的最大化。资本家为了获取最大限度的利润捕获了机器,而机器则捕获了资本家的欲望,并“在资本家身上获得了意识与意志”[18]。虽然机器与机器的资本主义使用不可混为一谈,但机器的应用推动了资本逻辑的结构化。

第四,机器的使用改变了资本的有机构成,成为推动资本积累的重要力量。资本的有机构成指由“资本的技术构成决定并反映技术构成变化的资本的价值构成”,资本的价值构成指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的比例,资本的技术构成指资本在生产过程中的物质作用方面分为生产资料与劳动力的比例。在任何一种构成中,都可以看到,随着机器的应用,从价值构成来看,不变资本的比例在加大,在技术构成中,则是生产资料的比例在扩大。在资本积累过程中,当不变资本保持不变时,可变资本增大,但这只是工场手工业初期的生产状态。“一旦资本主义制度的一般基础奠定下来,在积累过程中就一定会出现一个时刻,那时社会劳动生产率的发展成为积累的最强有力的杠杆。”[19]劳动生产率的发展有赖于机器的发明与使用,这时,不变资本将增大,可变资本相应减少。从资本的技术构成层面来说,就是生产资料的量比推动它所需要的劳动力的量将相对增长。随着劳动生产率的增长,机器生产过程中所消费的生产资料的量日益增大,不变资本与可变资本的差额增大。就前者而言,生产资料保存的价值日益增多,这要求通过积累不断地扩大再生产,就后者而言,可变资本相对减少,并不排斥绝对量的增大。这两者都推动着资本积累,推动着扩大再生产。如果说资本的根本目的是追求剩余价值,那么机器的发明与应用,则为追求这一目的提供了有力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