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面的论述中可以看出,现代资本主义的产生是一次全面的社会重组,这是旧世界的消失与新世界的形成。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以散文诗般的笔调描写道:
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和自力挣得的自由。[24]
传统的固定的东西烟消云散之后,与传统相一致的思想意识也随之让位于与新世界相应的心理意识。这是心理空间与意识空间的重构,它从深层上推动着人们对资本逻辑的认同。
人们的心理空间总是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相关联。在传统的认识论研究中,人们将空间当作一个先验的存在,在康德那里就是如此。根据本书的讨论构架,如果真的存在这种先验的空间,那么它对应的是第一自然。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能够通过自己的活动创造第二自然,这种第二自然的典型形式出现在资本主义社会。在第二自然中,人与自然对象的关系让位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是黑格尔哲学的重要成就。黑格尔通过对“承认”问题的讨论,将人与人的关系变成了哲学的主题,所以在《精神现象学》中我们可以看到,只是到了“自我意识”部分,理性才真正地产生。这也就意味着人们的心理意识是与人们的日常行为模式紧密相关的,而这种日常行为模式又受到社会生活总体结构的影响,在资本主义社会,实际就是受到了资本逻辑的影响。资本逻辑的实现过程不仅体现为历史空间的重新规划,也体现为心理空间的重构。这种心理空间不仅是一个认识论的问题,更是一个道德—伦理学的问题,因为一旦进入到社会生活领域,纯粹的认识论问题就会与道德—伦理问题交织在一起。
我们前面讨论到了工人的生活空间,如果进一步分析,我们就可以看出这种生活空间直接影响到工人的心理空间。在马克思时代,当时英国的一些城市卫生报告就指出,工人居住空间的狭小,使得已婚的和未婚的成年男女挤在一起,“这必定使人相信,在这种情况下羞耻心和庄重感被最粗暴地伤害了,道德的败坏几乎是必然的……”[25]当这种居住条件连为一片,构成了工人的生活区时,街区内的道德败坏就成为一种正常现象。对于那些没有固定的居住区而在小旅馆中停留的人,附近地区常常有流氓在进进出出,虽然有些村民能够保持纯朴的品质,但这种环境也易使人堕落。我们的确也很难想象,这种生活条件能够给人的心理以多少健康的空间。
资本主义社会建构的是一个以资本逻辑为核心的现实空间,这种空间成为人的思想意识空间的原型。如果说现实的资本主义社会是一次结构性的转型,那么人们的思想意识也同样需要一次结构性转型。比如在《堂吉诃德》中,我们就能看到这一点。实际上,堂吉诃德的思想空间对应于中世纪的文明,但他生活的空间已经是资本主义文明,这意味着他的意识空间存在着一种错位。他思想中的图景是想象的中世纪,而现实的世界则是新的社会。这种空间的错位才是他不断地陷入荒谬境地的原因。思想空间的转换这一主题虽然在马克思那里没有得到很深入的讨论,但他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讨论的方式,其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思想就是我们讨论这一问题的基础。这并不是简单的机械决定问题,而是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之间的同构问题。在资本主义社会空间的建构中,资本逻辑构成了其隐蔽的力量,而在现实的层面则体现为有意识的自由个体的实践。人们在现实空间中的交往过程体现为一种商品交易的过程,而这种交易空间又为个体主体的存在提供了现实的保证。这使得在人们的意识结构中,自立的“自我”成为近代以来全部意识建构的核心,独立自我间的契约关系成为人们讨论政治空间的原型。对于这种意识空间结构,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导言”一开始就进行了批判。马克思揭示出这种意识形式对应于现代市民社会的形式。“只有到18世纪,在‘市民社会’中,社会联系的各种形式,对个人说来,才表现为只是达到他人私人目的的手段,才表现为外在必然性。”[26]如果我们将这种意识结构与弗洛伊德的讨论结合起来,社会空间与意识空间的关系似乎就更为清晰。在弗洛伊德关于意识空间的讨论中,早年的他将之划分为无意识、前意识与意识,后来在讨论自我时又将之划分为自我、本我与超我。在后一种划分中,我们就可以看到社会空间与超我的内在关系,这种关系在资本主义社会取得了支配一切的地位,从而成为意识建构的原型。也只有在这种理性意识主导的情境中,无意识才会受到压抑。卢卡奇关于“物化”的讨论则揭示了生产劳动空间与人的意识空间的关系。卢卡奇讨论的是以“泰勒制”为原型的现代生产模式,这是与马克思面对的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时代不同的生产方式,也正是在这种生产方式中,才可能产生“物化”的心灵结构,并将这种物化深入到人的无意识深处。
如果从资本的世界市场规划来看,这种空间规划与现代人的宇宙意识是同构的。实际上如果没有哥白尼的“太阳中心说”,人类就缺少全球航行的地理学基础。同样,哈维所说的“时空压缩”观念对应的是资本的全球规划,没有这种规划,人们既无须将全球联为一个整体,也无须在这个整体上进行资本生产意义上的分工与整合。同样,正是资本的世界布展,培养与激发了人们的世界视野。
回到《资本论》,马克思在讨论剩余价值的生产时指出,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占据着日益重要的地位。如果从时间与空间的视角来看,这就是以空间的压缩取代时间作为获取剩余价值的境域的问题。资本主义的发展说到底是以空间的规划使生产与流通中所耗费的时间“0”度化。在这个意义上,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空间布展的社会。如果说在前资本主义社会,天堂的降临体现为千禧年这种时间意识的话,那么现代乌托邦则体现为一种空间的重新构想,这正是“乌托邦”一词的初始意味。这更能有助于我们去理解资本逻辑与空间意识的内在关系。
[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74页。
[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77页。
[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77页。
[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83—384页。
[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785页。
[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13—814页。
[7] [美]苏贾(Edward Soja):《后大都市》,李钧等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73页。
[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757—758页。
[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06—307页。
[1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27页。
[1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35页。
[1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19页。
[13] [美]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第二卷,吕丹等译,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18—119页。
[14] 跨国资本主义,这是后马克思主义讨论中对全球化的一种称谓,它体现了当代新左派面对全球化时的批判立场,这在詹姆逊、哈维等人的著作中体现得较为充分。
[15] 参见[美]麦克尔·哈特、[意]安东尼奥·奈格里:《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杨建国、范一亭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16] 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Cambridge,Massachusetts,1991,p.31.
[1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44页。
[1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38页。
[19] [美]哈维:《后现代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67页。
[20] [美]哈维:《后现代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91页。
[21] [美]尼葛洛庞蒂:《数字化生存》,胡泳等译,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第194页。
[22] [美]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159页。
[23] [美]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477—478页。
[24] 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纪念版)》,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59页。
[2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789页。
[2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