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资本论》第一版序言中,马克思指出:“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在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时,马克思的辩证法强调的是批判性与革命性,即对资本逻辑以及与这种逻辑相关的意识形态进行批判。从马克思所生活的时代来看,有很多思想家都在批判资本主义社会,那么,马克思的批判理论与当时其他思想家的批判理论有何不同?这是在逻辑上需要界划的问题。
在马克思所生活的时代,除了前面论述的理性批判之外,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主要有如下几种模式:一是道德批判模式,即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剥削与不平等进行道德批判。这种批判思维在直接的意义上与费尔巴哈有关。费尔巴哈在批判黑格尔哲学时,将哲学的基础界定为男女之间的自然之爱,并以此为基础来批判当时的社会与文化。这一理论被一些社会主义者发挥之后,形成了“真正的社会主义”,即“诗歌与散文”中的社会主义。这种社会主义空谈人类之爱,认为只要大家都献出爱心,特别是资本家能够献出爱心,就可以改变现实生活中的剥削、压迫和不平等的状态。正如黑格尔在批判康德的道德哲学时所指出的,这种“温情主义”说到底只能达到众人在口头上的一致,并不能实现对事物的理性把握。道德批判针对的是人们的良心,但如果资本家只是资本的人格化,而资本的本性就在于追求剩余价值,这时针对人们良心的道德批判能够改变资本追求剩余价值的本性吗?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反克利盖的通告》中指出:把共产主义变成“爱的呓语”式的批判,只是反映了这些共产主义者的怯懦,无法改变资本主义社会现实。
二是经济学批判模式。古典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指出,劳动是价值的来源。如果将这一逻辑贯彻到底,那就意味着工人应该占有自己的劳动成果。当时一些社会主义者如蒲鲁东、汤普逊、勃雷等人,正是从这个视角出发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合理性的。这些具有政治经济学传统的社会主义者,把资本看作现实的存在物,认为没有资本就无法生产,从而将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集中于商品交换与分配领域,认为只要消除了货币与商品交换,按照劳动时间重新分配产品,就可以解决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不公正问题。如果说,马克思在哲学变革时期主要面对的是“爱的呓语”的社会主义,那么在其后期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主要面对的正是这种从政治经济学出发的社会主义思潮。从思维方式来说,这种社会主义以经验论为基础,将资本看作生产过程中的具体物,如机器、原料、厂房等,这样一来,就必然会得出没有资本就无法生产的结论。在哲学层面,这种经验论与人本主义相互补充,这就易从道德哲学层面对经济生活中的剥削与不公正现象展开批判。由于资本在生产层面无法根除,那就只能在分配中重做文章,这正是蒲鲁东、汤普逊、勃雷等人的解决思路。而对于马克思来说,分配问题,在整个资本逻辑的运转中只是表象,根本的问题在于资本主义生产领域。在这个层面,资本并不是具体的存在物,这些具体的存在物,不管是物质实体还是人,都只是资本的载体,资本是社会关系,正是这种社会关系决定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过程以及分配过程,形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权力结构。这决定了仅从分配入手,最多只能改善工人的状态,但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三是黑格尔的批判模式。青年时期的黑格尔与马克思一样,认真研究过古典政治经济学和英国的工业革命,意识到资本主义是无法阻挡的。但这并不意味着黑格尔完全认同以英国为代表的现行资本主义及其内在精神。黑格尔通过考察市民社会,意识到以劳动分工为基础的资本主义,根本无法达到个体与社会共同发展的理想境界。在强调现代劳动是形成自我意识的重要环节的同时,黑格尔认识到需要超越以利己主义为原则的市民社会,以一种普遍的绝对精神引领市民社会向更高境界发展。这正是他强调国家理性的原因。可以说,黑格尔的辩证法洞察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特别是资本逻辑的运行过程,他的辩证法强调理性的自我超越,意味着在发展资本主义的同时实现资本主义的自我超越,以达到社会的理想境界。可以说,这是站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基础上,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最为深刻的批判。
四是马克思的批判模式。在马克思的批判视野中,资本逻辑是一个不断的结构、解构、再结构的总体化进程,任何个体只有在这个结构化的进程中才有其社会存在意义上的位置。这意味着,任何外部的主观批判如果不能揭示资本逻辑的运行过程及其内在矛盾,都不能真正地触及资本主义社会。在资本逻辑的展现过程中,被蒲鲁东、汤普逊、勃雷等人关注的分配问题,只是资本逻辑的表象,真正的问题存在于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中,只有揭示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内在的、无法解决的矛盾,才能真正地实现事物自身的自我批判,真正地超越资本主义社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批判地继承了黑格尔辩证法的传统,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超越了当时的社会批判理论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