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马克思在《第三手稿》[私人所有和共产主义]一节中对共产主义所下的定义,即“共产主义是对私人所有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私人所有,当然也包括其附属物和异化形式货币、政治、国家等都是人的本质的异化状态,所谓共产主义就是要扬弃私人所有,将这些异化了的人的本质统统都还给人,实现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64]。这一共产主义规定,在逻辑上必须设定一个扬弃异化、向人复归的环节,即否定之否定的环节。这一环节,按照我们前面的分析,是费尔巴哈的“恶”的异化逻辑无法给出的,相反倒是黑格尔的“好”的异化逻辑的应有之义。换句话说,要论证共产主义的历史必然性,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是必不可少的。
在黑格尔那里,尽管“人的自我异化”是一种否定人的消极状态,但正是因为这一否定性中介,人才摆脱了抽象的和空虚的原始状态,投身于充满竞争和异化的非人世界,从而使自己得到陶冶和锻炼,结果当人将自己的异化本质再收回于自身时,人将变得更加丰富和强大。在马克思的共产主义规定中,虽然私人所有是人的异化状态,是对人的否定,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私人所有环节,人才能被激发出全面的发展潜能,从而最终扬弃私人所有以重新领有人的本质,实现共产主义。正是因为看到了“私人所有的肯定本质”(das positive Wesen des Privateigentums)[65]以及“私人所有的意义”(der Sinn des Privateigentums)[66],故马克思才没有像当时的大多数共产主义者,譬如魏特林、赫斯和青年恩格斯那样,对私人所有以及资本主义采取一种完全彻底的道德上的否定态度,而是将私人所有看成是实现共产主义的“一个必要的前提”[67],将“自我异化”、“本质外化”、“对象性剥离”、“现实性剥离”看成是实现共产主义的必然环节。[68]这也是他最终能够超越空想社会主义、建立科学社会主义的原因所在。当然,这种对异化和共产主义的态度,如果没有黑格尔辩证法的支撑是不可想象的。
在讨论完私人所有的积极意义以后,马克思这样写道:“无神论、共产主义决不是人所创造的对象世界的消逝、舍弃和丧失,决不是人的采取对象形式的本质力量的消逝、舍弃和丧失,决不是返回到非自然的、不发达的简单状态去的贫困。恰恰相反,无神论、共产主义才是人的本质的现实的生成,是人的本质对人来说的真正的实现,或者说,是人的本质作为某种现实的东西的实现。”[69]不错!共产主义决不是人仅仅将自己的本质异化于对象当中,因对象被剥夺而随之消失,相反他一定要克服异化,要将它作为本属于自己的对象财富重新领有;同时,共产主义也决不是因惧怕异化而向原始共同体的回归,它是要通过异化这一炼狱,在此基础上重构一个新型的社会。如果说前者所针对的是国民经济学,那么后者所针对的则是“粗陋的共产主义”。这种“粗陋的共产主义”,在方法论上只能是费尔巴哈式的。
总之,由于在方法论上,费尔巴哈肯定直接性,诉诸感性直观,对异化的态度是消极的;而黑格尔强调中介性或者间接性,诉诸否定之否定,积极地肯定了异化。由于这一差别,导致马克思在论证共产主义时从费尔巴哈转向了黑格尔。结果,从《第一手稿》到《第三手稿》,马克思的异化认识呈现出一个从“对异化的彻底否定”到“对异化的积极肯定”的转变过程,而且从理论水平上看,《第三手稿》中的异化概念高于《第一手稿》中的异化概念。因为,《第一手稿》中的异化概念固然可以揭穿资本主义剥削的实质,对资本主义的非人性进行批判,但它却无法辩证地对待私人所有、分工、交换和市民社会的历史必然性,从而无法摆脱愤世嫉俗的人道主义色彩。而《第三手稿》中的异化概念则兼具肯定和否定两个方面的内容,通过这样的异化概念,马克思才能给共产主义的理论建构提供基础。总之,《第三手稿》中的异化概念表明了他在思想发展上的巨大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