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望月清司对广松涉的批判(1 / 1)

在日本,广松涉的这种“异化论”解释出现不久,就遭到了“市民社会派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所谓“市民社会派马克思主义”是20世纪60年代在日本兴起的一个马克思主义流派。它有两个特点:第一,严格地区分了“市民社会”(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和“资产阶级社会”(Bourgeoisgesellschaft)这两个范畴——前者是指由私有者组成的分工和交换的商品经济社会,而后者则是指以剩余价值学说和剥削理论为核心的阶级社会,同传统的苏联教科书体系通常忽略对市民社会结构的分析而直接进入对资产阶级社会的批判这一做法相比,它强调市民社会概念对于把握近代资本主义社会本质的意义。第二,这种方法论决定了他们在理论上更为关注私有者之间的交往关系和交换关系,甚至将交往和交换概念提升为解剖和批判市民社会的基本原理,譬如该派的创始人之一平田清明就曾直接将市民社会定义为“交往的社会”[46]。由此出发,在对《巴黎手稿》的解读上,他们自然会更关注《穆勒评注》中的交往异化概念,也自然会与广松涉的《手稿》解释发生冲突。该派的望月清司、森田桐郎和畑孝一等人都批评过广松涉,其中尤以望月清司的批判最具有代表性。

首先,望月清司认为我们应该根据《巴黎手稿》的文献学成果,突破原有的仅仅在“哲学范畴”意义上来解释异化的框架,将异化还看成是一个“经济学范畴”。那么,何谓异化的“哲学范畴”和“经济学范畴”呢?望月清司在讨论马克思对赫斯的批判性改造时,曾作过这样一个说明,即马克思采取了“一种双重的接近方法,即一方面,先回到黑格尔的‘需要的体系’,然后又在更高的层次上将异化理论纯化为分工=交往理论(《穆勒评注》);同时另一方面,直接深入到支撑等价交往的社会生产=劳动的深处(《经济学哲学手稿》)。这一双重的接近给他带来了很大的自信,因为他对异化理论有了独特的内在理解”[47]。从这段话来看,望月清司所说的异化的“哲学范畴”其实就是前面所述的以“自我异化”为母体的异化劳动;所谓“经济学范畴”是指经过了国民经济学洗礼的、被加进了“私有者的分工和交换”等内容的交往异化。前者对应的是《第一手稿》;后者对应的则是《穆勒评注》。而一个完整的马克思异化理论应该是“哲学范畴”和“经济学范畴”的统一,也就是异化劳动和交往异化的统一。望月清司认为,在理解马克思的异化论时,我们绝不能将《穆勒评注》和《第一手稿》这两个文献割裂开来,而应该把它们看成是一个“互相补充,互相完善”[48]的整体。这可以当作是一个解释马克思异化论的新原则。

从这一新原则出发,望月清司从两个方面批评了广松涉:第一,广松涉只是从哲学角度来理解异化,将马克思的异化论看作是一个同青年黑格尔派同等水平的“自我异化”的理论,结果使他的异化论理解不仅很难跟那种传统的“绝对贫困化式的异化理解”[49]——即仅仅从资本主义直接生产过程的角度来理解异化,只看到异化所带来的劳动者的绝对贫困化——区分开来,而且还导致了他只能否定马克思的异化论。第二,广松涉根本就没有看到《穆勒评注》中交往异化概念与《第一手稿》中异化劳动理论的差异,没有看到交往异化对于完善异化劳动理论的意义,结果对交往异化采取了轻视的态度。他似乎是在仅仅研究了《第一手稿》的异化劳动以后,就“省去了对马克思思维进程的内在考察”[50],一下子飞跃到了《形态》。

对这一结论,望月清司从三个角度予以了批驳:(1)《形态》以前。由于《巴黎手稿》中的异化被加进了分工和交换等经济学内容,已经不同于黑格尔左派的“自我异化”,因此异化论就不再是马克思要在《形态》中“清算”的对象,相反倒是马克思本人的成熟思想。(2)《形态》时期。广松涉是通过援引《形态》中的“哲学家们”[51]和“格律恩先生”[52]的例子来断定“马克思对异化概念进行了自我批判”。对此,望月清司认为广松涉对这两个例子的理解有误,马克思实际上所批判的是“把整个历史看成是这一抽象的‘人’的发展和自我异化过程的历史像,而不是异化范畴本身”[53]。(3)《形态》以后。望月清司以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和《资本论》中也曾在肯定的意义上使用过异化概念这一事实为依据,指出马克思在成熟时期也照样保持着“《经济学哲学手稿》和《穆勒评注》以后的异化论式社会认识”[54],广松涉的马克思在《形态》以后已经超越了异化论的论断与事实不相符。望月清司的这一批判与岩渊庆一等人对广松涉“异化超越论”的批判有很多相似之处[55],这也是广松涉的“从异化论逻辑到物象化论逻辑”遭到诟病的一个重要原因。

针对望月清司的尖锐批判,广松涉后来在1975年的《新时代》杂志[56]和1984年出版的《马克思主义的成立过程》的“选书版”中作过回应。但是,这些回应都完全避开了《穆勒评注》和交往异化问题等锋芒,反而将矛头对准了望月清司的《形态》“分担问题”的解释,即指责望月清司根据《形态》“费尔巴哈”章人为地区分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分工理论,认为望月清司将马克思归结为“分工展开史论”,将恩格斯归结为“所有形态史论”是一种无稽之谈。[57]结果,我们从广松涉的回应中,看不到他在《穆勒评注》评价问题上的变化,也没有看到他接受望月清司批评的迹象。

从上述望月清司对广松涉的批判中我们可以看到,望月清司是肯定马克思的异化论的。只不过这个异化论已经不是那个单纯的“哲学范畴”(异化劳动),而是一个被加进了“经济学范畴”(交往异化)内容的、被重构了的异化论。正因为经过了这一重构,望月清司在建构马克思的历史理论时才自信地宣称:“对马克思历史理论形成足迹的考察就不应该按常识,譬如像唯物史观史学那样从《形态》开始,而应该从《经济学哲学手稿》和《经济学笔记》……开始,甚至就应该从对‘异化’逻辑的内在研究开始。”[58]这在全世界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中,是一种少见的旗帜鲜明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