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对异化劳动理论的“aporia”问题的研究**出现在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过后,山之内靖曾对包括这一问题在内的《巴黎手稿》研究作过一个总结。他在一篇题为《早期马克思的市民社会像》[30]、并连载了17次的长篇论文中,首先以拉宾的那篇著名论文《对马克思〈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收入三个源泉的对比分析》[31]为引子,回顾了日本学者对这一问题的研究史。我们知道,拉宾论文最重要的成果,是从文献学角度论证了马克思《巴黎手稿》的经济学研究存在着两个不同的阶段:(1)《第一手稿》;(2)《穆勒评注》和第二、第三《手稿》。山之内靖认为,尽管拉宾本人根本就没有这一意图,但是他的这一结论与当时日本学者正在讨论的异化劳动理论的“aporia”问题是相呼应的。因为这一结论也不外乎是说:到《第一手稿》的最后,马克思意识到了异化劳动理论的困难,于是才不得不转向了第二阶段的经济学研究,而这与日本学者对马克思陷入了“aporia”的判断是一致的。
山之内靖主要考察了望月清司和广松涉的分析及其解决方案。之所以考察他们两人,是因为他认为这两人的方案方向正确,但是对异化主体的分析却还有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首先,他对望月清司的“自然的异化”解释进行了批判。在第五章中我们曾分析过,望月清司认为异化的第一规定是“自然的异化”,即与社会制度无关的劳动过程的异化,因此异化主体只能是脱离社会关系的“孤立人”。而在山之内靖看来,这种只从人与自然的关系层面来理解第一规定的做法是狭隘的。因为,马克思[异化劳动和私人所有]一节实际上有一个大前提,这就是商品经济社会,因此作为异化主体的“劳动者”只能是处于商品经济关系中的存在,而并非是脱离社会关系的“孤立人”。尽管马克思对第一规定的讨论的确是在人与自然关系层面上来进行的,但是“马克思决没有因此而完全抽象掉商品经济这一在市场关系中将各个人纳入到社会关系中的市民社会的构成特征”[32]。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观点,山之内靖认为异化劳动的前提并非是以资本和雇佣工人的关系为基础的资本主义世界,而是一个以分工和交换为基础的商品经济世界。
其次,他批判了广松涉的“自我异化论”解释。前面说过,广松涉批评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结构是一种主体和对象之间的“直接的两极关系”,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得出像望月清司那样的“自然的异化”的结论。之所以没有得出这一结论,是因为他认为此处马克思的论述框架是费尔巴哈的“自我异化论”。在“自我异化论”中,异化的客体并不是与主体无关的存在物,就其本质而言它只不过是主体自我异化的产物。因此,这个主体“人”与对象的关系并不是他与外在自然之间的关系,而只是他与自身的异化物之间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异化仍然是一个孤立主体的异化。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同样是把异化的主体归结为“孤立人”,但望月清司与广松涉的解释是不同的。山之内靖比较认同广松涉的理解,但是却不同意广松涉将这种“孤立人”的认识完全归罪于费尔巴哈。因为,在他看来,费尔巴哈关于“人”的理解还有“类”即共同体的一面,而不仅仅是“原子的、孤立的、排他的自我意识的个人”。但遗憾的是,当时的马克思却偏偏吸收了后者,忽略了前者。他说道:“《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第一手稿之所以具有局限性,不是因为没有把握住异化发生原因,而是因为在把握异化发生原因时陷入了与费尔巴哈相同的片面性之中。”[33]因此,在山之内靖看来,广松涉和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认识都不够全面,都没有看到费尔巴哈对人的“类”认识的一面。山之内靖的这一说法与事实是否相符是值得商榷的,这一点我们姑且不论。
既然这一异化劳动的主体,既不是望月清司所说的处于与自然关系中的“劳动者”,也不是广松涉所说的处于与自身关系中的“人”,那么这个异化的主体究竟是谁呢?对此,山之内靖必须拿出自己的解释来。他的解释是:“马克思采取了特意暂时舍弃社会关系,将只能是商品经济社会中才出现的行为方式还原为封闭的孤立人的‘行动’、‘关系行为’,通过这种孤立人对自身的关系,再次引入商品经济关系这种操作方法。”[34]也就是说,这个主体本应该指处于商品经济关系中的人,但是这个人在从事异化劳动这一特定的时刻,由于片面地受到了费尔巴哈的**,结果忘却了自己的经济身份,成了一个**裸的“孤立的个人”。这真是一个令人痛苦的解释!尽管山之内靖在对马克思与费尔巴哈关系的理解上有独到之处,但是,他的这一解释则未免太过牵强。因为,作为一个事实,马克思在《第一手稿》中展开异化劳动理论之前,并没有进行山之内靖所说的商品经济社会的设定,马克思对这一商品经济社会的讨论是在《第一手稿》之后的《穆勒评注》之中。
事实上,山之内靖也并没有坚持自己的这一观点。在接下来分析马克思异化劳动理论的困境时,他将造成困境的原因归结为马克思当时是“以个体对自身的关系这一孤立人的立场为出发点”[35]的,而且他还提出,要解决这一困境还“必须从自我异化的视点向社会关系论的视点进行转变”[36]。从这些主张来看,尽管他批评了广松涉和望月清司,但在对异化劳动理论困境的分析以及在对这一困境的解决上,他与他们两人没什么区别。这样,也就等于否定了所谓马克思在[异化劳动和私人所有]片断已经有了商品经济社会的设定这一假说。
综上所述,这几位日本学者都认为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遇到了“aporia”,但他们并没有像欧洲学者那样绕开这一问题,而是试图从《巴黎手稿》内部去解决这一问题。这是十分值得肯定的。从整体上看,他们提出了两个重要的结论:
第一,异化劳动理论的“aporia”是循环论证,即在[异化劳动和私人所有]的开头,马克思的本来意图是从异化劳动推出私人所有,但是,随着论述的展开,在《第一手稿》的最后他又不得不试图从私人所有推出异化劳动,结果犯了逻辑上循环论证的错误。
第二,马克思之所以陷入“aporia”,是因为异化劳动概念本身的结构缺陷所致。异化劳动属于“孤立人”的主客体关系结构,这种结构从原理上说根本就推不出私人所有这样的社会关系。对这一困难,马克思在《第一手稿》中根本就没有予以解决。要解决这一问题,他们提出必须将理论框架从“孤立人”转变到社会关系上来。用山之内靖的话来说,就是 “必须从自我异化的视点向社会关系论的视点进行转变”。
下面,我想对这两个问题予以回应,并在此基础上提出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