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根·罗扬是苏联东欧体制外的文献学家。他是学历史出身的,从1974年开始在阿姆斯特丹的“社会史国际研究所”(ⅠⅠSG)任研究员,后来曾担任“国际马克思恩格斯基金会”(IMES)的秘书长。1983年,他为在奥地利召开的“马克思与历史学”学会撰写了一篇题为《所谓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问题》[35]的长篇论文。在这篇论文中,他利用其本身就是社会史国际研究所研究员的有利条件,对该研究所保存的《巴黎手稿》的原件进行了细致的考证分析,以历史学特有的“史料批判”的方法,对当时《手稿》研究的现状,包括拉宾和陶伯特的论文以及即将出版的两卷新MEGA提出了批评。这里着重介绍一下该论文跟本章主题相关的两个论点:
(1)《手稿》是众多笔记之一
他首先回顾了《手稿》和《笔记》的出版史,在对苏联东欧和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关于《手稿》的争论作了简要的评述之后指出:“迄今为止人们的所有著述虽然并非没有一点价值,但是密涅卡的猫头鹰由于受到时代环境的刺激醒了过来,起飞得太早了。”[36]这是一个饶有趣味的比喻,意思是说他们都是在没有对《巴黎手稿》进行“史料批判”的前提下进行的,其结果造成了很多显赫的结论都缺少文献学的支持,属于无本之木。
然后,罗扬提出了《手稿》不是马克思的完整著作,而只是当时他所撰写的一系列经济学研究笔记之一的假说:“所谓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是马克思在‘序言’中所提及的‘对国民经济学进行认真的批判研究’——这一批判研究大约开始于1843年底,1844年5月又重新开始——过程中,从1844年初开始制作的一系列笔记的一个组成部分。”[37]虽然《手稿》中存在着一个看似能够统领全书的“序言”,但实际上这一“序言”是马克思在写完《第三手稿》中[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后才写成的,并且其中提到的大部分写作计划跟《手稿》的实际内容不符。[38]而且,从《手稿》的内容来看,无论是《第一手稿》还是《第三手稿》都不是按照计划撰写的,且都没有写完;《第二手稿》也只留下了4页。在这个意义上,《手稿》构不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或者干脆说,《手稿》根本就不是一部成型的著作。
罗扬的这一结论其实是针对新MEGA的Ⅰ/2卷和Ⅳ/2卷的编者而谈的,因为这两卷的编者事实上都把《手稿》当成了一部独立的著作。新MEGA的Ⅰ/2卷的编者为此还按照内容结构编排了《手稿》,即所谓的“第二种再现”(Zweite Wiedergabe),结果在新MEGA Ⅰ/2卷中竟然重复出现了两次《手稿》的正文,两者的差异仅仅是编排顺序的不同。对这一做法,直到2009年罗扬在回答日本《季报唯物论研究》主编田畑稔的访谈时还表示了强烈的不满,称陶伯特等人无视新MEGA按照时间顺序编排的编辑原则。[39]同时,这一结论也等于是对新MEGA将《手稿》和《笔记》分别编入两个不同卷次的做法提出了质疑。因为,既然《手稿》属于当时马克思一系列经济学研究笔记之一,那么就应该将《手稿》和《笔记》放在同一卷次中出版。但遗憾的是,新MEGA却将《手稿》和《笔记》分别收录在两个部门的不同卷次中,这对于读者掌握《巴黎手稿》的真实状况无疑是不利的。
(2)《穆勒评注》就是《第二手稿》
除此之外,罗扬还依据《巴黎手稿》的纸型和页码标注等特征,提出了一个《第二手稿》是李嘉图与穆勒《笔记》(第四本笔记)的继续,即该《笔记》结尾部分的假说。[40]他的理由如下:
首先,从文献学上说,关于李嘉图与穆勒的第四本《经济学笔记》与《第二手稿》在文献特征上颇为相似。第四本《经济学笔记》按照社会史国际研究所“马克思恩格斯遗稿”整理序号为B23。B23手稿的保存状况如下:共9个纸张,18 页纸(Blatt),每页纸都用一条纵线在中间一分为二,于是会被分成36页。最前面的两页没有标页码,剩下的34页的页码都是用罗马数字来标的,由于马克思重复标了一次ⅩⅩⅤ,结果这一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就成了ⅩⅩⅩⅢ。其中Ⅰ—ⅩⅤⅡ页为《李嘉图笔记》;ⅩⅤⅢ—ⅩⅩⅩⅢ页为《穆勒第一评注》(MEGA Ⅳ-2,SS.428-466),《穆勒评注》的首页即第ⅩⅤⅢ页的状况如下图(MEGA Ⅳ-2,Text,S.429)。
根据罗扬的介绍,用罗马数字来标页码在整个《巴黎手稿》中是不多见的,只有这第四本《经济学笔记》和《手稿》。而且,从纸张外形等方面来看,第四本《经济学笔记》与《第二手稿》也一致。而且,从马克思标在该《经济学笔记》的页码序号S.Ⅰ来看,在对面的纸上留有墨水的痕迹,由此可以推断,这可能是马克思在写完了所有的笔记以后,统一标上去的;在第四本《经济学笔记》的前两页SS.Ⅰ,Ⅱ,马克思也采取了与《第一手稿》同样的写作形式,即分三栏纵向去写。请参照本书第132页《李嘉图笔记》第I页图(MEGA Ⅳ-2,S.393图)。这些事实,都暗示了《穆勒评注》与《手稿》的特殊关系。[41]
此外,当时马克思对写下来的笔记都做了认真的保存,既然连《第一手稿》以及作为《第二手稿》补充的《第三手稿》都保存下来,为什么单单将《第二手稿》弄丢了呢?而且还不是全部弄丢,只是弄丢了一部分?因此,说马克思遗失了《第二手稿》很难说得通。还有,在第二和第三《手稿》中对《穆勒评注》的直接引用较少,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穆勒评注》可能就是马克思所写的《第二手稿》本身,因为马克思是为了避免重复。
基于以上理由,罗扬给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断:“从外表上看,与《穆勒第一评注》最后几页很奇妙地相类似的《第二手稿》的4页手稿就是马克思《穆勒第一评注》正文。”[42]对这一推断,他还从思想内容的角度作了证明。即使在《穆勒评注》的结尾部分马克思也没有要结束的意思,结果在《穆勒评注》的最后又回到了对以“私人所有为前提”的劳动的讨论,而这则是那几页《第二手稿》的主题。而《第三手稿》中,对第ⅩⅩⅩⅤⅠ页的补充讨论的是私人所有关系,对第ⅩⅩⅩⅠⅩ页的补充讨论的是无产者与有产者之间的对立。由此看来,《第三手稿》也可以看作是《穆勒评注》的继续。
如果这一假说成立,那么《第二手稿》的遗失就没有那么严重,因为李嘉图与穆勒第四册《经济学笔记》有33页手稿,再加上现存的《第二手稿》中的4页,《第二手稿》实际上只遗失了第34至第39页这6页手稿。罗扬还曾设想了缺失的这6页手稿的情况:写到《穆勒第一评注》的第ⅩⅩⅩⅢ页,9个纸张的第四本《经济学笔记》已经写满,于是马克思又重新拿出一个纸张,对折将一面空出,在另一面上写下S.ⅩⅩⅩⅣ和S.ⅩⅩⅩⅤ两页,然后又拿出另一个纸张来,对折之后写下SS.ⅩⅩⅩⅥ—ⅩⅩⅨ页,再后又在另一个纸张上写下了SS.XL—XLⅢ这4页,这4页也就是遗留下来那4页《第二手稿》。这4页手稿跟《穆勒评注》一样,每页纸都用纵线分成两栏。具体请参照本书第133页《第二手稿》S.XLⅢ图(MEGA Ⅰ/2,S.251图)。
罗扬的这一“新说”在日本学界得到了山中隆次的支持。山中隆次还在自己考证的基础上,编辑出了一本《巴黎手稿》,直接将《穆勒评注》纳入到了《手稿》的《第二手稿》当中,实现了罗扬的“新说”,同时这也是世界上第一本建立在拉宾考证基础上的《巴黎手稿》的版本。[43]山中版《巴黎手稿》的意义其实并不亚于1974年出版的广松涉版《德意志意识形态》,因为它也是一部有别于新MEGA的独立编排的《手稿》版。
以上,我们围绕《笔记》和《手稿》的写作顺序问题,对《巴黎手稿》的文献学研究进行了介绍和概括。事实上,《巴黎手稿》的文献学研究绝不仅仅限于这一问题,它还包括对《巴黎手稿》原始手稿状况的考证和分类、恩格斯《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对马克思的影响、新MEGA对《笔记》的重新划分以及《第二手稿》的遗失等问题,由于受本章主旨的限制,对这些内容就不得不割爱了。在这里,我想提出以下四点结论:
第一,《笔记》和《手稿》的写作是交叉进行的。特别是由于第一到第五册《笔记》与《手稿》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我们不能脱离《笔记》来单独阅读和研究《手稿》。在这个意义上,我国目前对《巴黎手稿》的研究还有着明显的缺欠,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两者的研究是被分开进行的。
第二,《巴黎手稿》的形成存在着两个阶段。几乎所有的文献学家,甚至包括陶伯特在内,都认为马克思1844年进行的经济学研究存在着两个泾渭分明的阶段,即以第一至第三册《笔记》和《第一手稿》为第一阶段,以第四至第五册《笔记》和《第二手稿》、《第三手稿》为第二阶段。尽管文献学家们在第二阶段手稿的写作顺序上理解有分歧,但都认为第二个阶段的经济学水平高于第一个阶段。
第三,《手稿》不是一块同质的“整钢”。所谓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并不是一个在内容上一贯、在形式上独立的著作。我们在研究《手稿》时要充分考虑到《手稿》成立的阶段性、片断性以及其自身存在的内在矛盾,不能不加分析地就把《手稿》看作是一个整体。这样做的直接后果必然会使我们对《手稿》中的矛盾进行无原则的折衷,这样不利于我们客观地评价《手稿》,更不利于深化对《手稿》的研究。
第四,《巴黎手稿》的写作是按照“《第一手稿》→《穆勒评注》→《第二手稿》→《第三手稿》”的顺序进行的。除了新MEGA编者陶伯特以外,山中弘、拉宾、山中隆次、服部文男、罗扬等大多数文献学家都认同了这一写作顺序,我们今天研究《巴黎手稿》也应该按照这一顺序进行。不用说,本书就是按照这一顺序来对《巴黎手稿》进行解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