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新认识现代西方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关系(1 / 1)

正确看待和处理现代西方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关系,是我国现代西方哲学研究能否沿着正确的道路发展的另一个关键问题。这个问题主要有两个方面:第一,必须确认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优越性及其指导地位,划清马克思主义哲学与现代西方哲学的原则界限;第二,现代西方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同时代的哲学,各以自己特殊的方式体现这个时代。这两种哲学在阶级基础和理论形态上都有原则区别,但在超越近代哲学上有着密切联系,甚至可能存在重要的共同之处。拥护马克思主义的人都会肯定第一方面,但他们如果不能用发展着的马克思主义来如实地看待现代西方哲学及其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关系,很可能会怀疑第二方面。现代西方哲学过去在我国长期被归结为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原因也正在此。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随着“左”的教条主义倾向得到克服,现代西方哲学研究得以恢复,学界对它们的具体内容的了解日益加深,越来越发现在理论上将现代西方哲学简单否定既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求实态度,也不符合西方哲学的实际状况。

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革命无产阶级世界观的理论形态与现代西方哲学作为同时代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归根到底的确必然处于对立地位。但是应当具体地、而不是抽象地看待这种对立;要把这种对立放在具体的社会历史和思想文化(包括自然科学)发展的背景下来看待。马克思在哲学上的革命变更和西方哲学从近代到现代的转型、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和西方现代哲学的演变大体上出现于同一历史时代,具有共同的社会历史和思想文化背景。二者之间在理论上必然存在密切的联系。

马克思在哲学上的革命变更是在19世纪中期具体的社会历史和思想文化背景下实现的。这时所谓具有永恒意义的资本主义理性社会已陷入深刻的矛盾和危机,为这种社会辩护的近代理性主义哲学体系因脱离现实而遭到了破产。当时自然科学一系列革命性的发现也动摇了以往形而上学关于事物和社会永恒不变的结论。现存社会和自然科学发展的辩证法的性质都从根本上动摇了以往哲学的思辨形而上学性质。更为重要的是:革命无产阶级彻底打破资本主义制度的要求,使他们必然要打破和超越为这种制度辩护的以绝对理性主义和思辨形而上学为主要特征的近代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无疑属于唯物主义,但马克思建立这种哲学的目的是为无产阶级提供批判的武器,这决定了这种唯物主义不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的唯物主义,而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的唯物主义。[5]这意味着现实生活和实践的观点是马克思哲学的根本观点。

西方哲学从近代到现代的转型在性质上不同于马克思在哲学上的革命变更,但同样要受到19世纪中期社会历史和思想文化背景的制约,同样必然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反对和超越已经遭到破产的以绝对理性主义和思辨形而上学为主要特征的近代哲学,同样必然肯定自然和社会的变动性和相对性,并以它们特有的方式(往往存在种种歪曲)在一定程度上肯定现实生活和实践。如果说马克思通过革命变更建立起新的哲学标志着彻底超越了旧的哲学思维方式、建立起了科学地体现现代时代精神的现代哲学思维方式,那么同一时期的西方哲学也必然通过曲折的道路、以不彻底的形式改变原有的哲学思维方式,建立起与新的条件下的资本主义社会以及自然科学的新发展相适应的哲学,即在一定范围内在哲学上实现从近代到现代的转型。革命变更和现代转型具有原则区别,但在超越旧的哲学思维方式、建立现代哲学思维方式上必然有一致之处。时代的变更决定了哲学发展的方向,不同性质的哲学实现这种变更有不同的道路和彻底性。

哲学界对马克思在哲学上的革命变更的解释有着种种区别,在肯定马克思主义哲学超越近代哲学、建立起将唯物主义和辩证法有机统一起来的崭新的现代哲学这个大方向上则大体一致。但是对于西方哲学从近代到现代的转化的性质,学界仍有较大分歧。大多数人都已肯定,现代西方思想家们不得不适应时代的变更而在哲学理论上突破抽象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而转向对现实生活和实践的关注;但少数人仍然像以往那样把现代西方哲学简单地归结为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究竟谁是谁非呢?只要根据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来具体考察德法英美等国这一时期的实际的哲学变更,就不难辨识。

按照以往流行的观点,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产生之日起,只有马克思主义哲学才能坚持唯物主义和辩证法,才能体现西方哲学发展的前进方向,现代西方哲学只能是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必然走向没落。从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社会基础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最终必将全面胜利,作为现代西方哲学的社会基础的资本主义必将灭亡的客观规律性来说,这种结论不无根据。问题是:共产主义的最终胜利和资本主义的最终灭亡都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在这个过程行将终结以前,除了马克思主义哲学最能体现客观真理外,同一时期的某些西方哲学是否在任何情况下都只能是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不具有任何真理性?如果我们能对这一时期的西方哲学做求实的分析,就会发现情况并非如此。

在现代西方哲学中,的确存在众多唯心主义哲学流派,特别是公开的宗教哲学流派。但从黑格尔的绝对唯心主义解体时起,西方各国的哲学思维方式就已开始转换,哲学家们纷纷通过转向经验、语言、生命、生活、生存等不同的方式将他们的哲学探索由传统的实体性的物质或精神本源转向生活和实践的现实过程。关于世界的物质或精神本源的问题当然没有取消,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对立尚未消失,但它们往往不再是哲学家们关注的核心问题,以传统哲学中的思辨形而上学为典型形态的那种实体性唯心主义不再是哲学中的主流。

例如,在现代英国哲学中,以密尔和斯宾塞为主要代表的实证主义思潮的突出特征就是在反对形而上学的名义下要求搁置对于世界的物质或精神本源问题的研究,认为哲学和科学研究的对象只能是人的经验所及的世界或者说现象世界,是由人的经验所发现或建构出来的,他们的哲学由此具有现象主义和相对主义倾向。但不宜简单将其归结为主观唯心主义,因为他们并不认为现象世界是主观自生的,而只是认为它们是人化的。他们大都是进化论的拥护者,肯定自然界本身的存在,甚至也肯定人的存在出于自然事物的进化。与英国实证主义相关的法德美等国的一些流派(例如,马赫主义和彭加勒等人的科学哲学、杜威等人的实用主义)大体上也是如此。我们只有从他们不把自然事物本身(自在世界)作为哲学研究的对象、从而容易脱离实际的意义上才能说他们归根到底会倒向唯心主义。在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英国和美国都出现过唯心主义的复辟。以布拉德雷和鲍桑葵为代表的英国绝对唯心主义更曾盛极一时,但他们的绝对也由理性的精神实体转向了经验和生活的过程。20世纪初,当罗素、摩尔等人以更具有现代哲学精神的语言分析哲学来对之批判并揭露绝对唯心主义的内在矛盾时,后者很快就衰落了,不再是英国哲学的主流。美国的绝对唯心主义也从未成为美国哲学的主流。

又如,法德等国的非理性主义思潮具有较明显的唯心主义性质。但非理性主义哲学家大都不是实体性唯心主义者。他们所谓的非理性存在(意志、生命力等)当然具有存在论意义,但不是实体性的存在,而是寓于世界万物之中的活动、过程。例如,柏格森的生命意志就不是指精神实体,而是指寓于一切事物之中,并推动事物不断向前进化和发展的生命冲动。生命冲动的核心就是生命力永无止息的运动变化。柏格森没有把运动看作是物质的本质属性,而把物质的运动归结为神秘的生命力的推动,因而与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有着本质区别。但他之通过肯定生命冲动寓于一切事物之中来肯定整个世界永恒的运动变化仍然是对近代思辨形而上学的一种冲击,不宜简单归结为近代哲学思维方式下的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

我说上面这些话的意思一点也不是否定在现代西方哲学中存在着各种形式的唯心主义,更不是为唯心主义辩护,而只是说明不能用近代哲学的眼光来看待现代哲学。大多数西方现代哲学都有超越近代哲学中的绝对理性主义等独断论和思辨形而上学、主客二元分裂、脱离人的牵涉的纯粹自然主义等倾向。它们的这些超越都有很大局限性和片面性,在某些方面的确陷入唯心主义和相对主义。但西方现代哲学对近代哲学的超越包含着西方哲学发展中的某些进步,特别是包含着现代哲学所强调的对现实生活和实践的关注。现代西方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有着原则区别,不能将二者相提并论。但也不能因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彻底的唯物主义和辩证法而把现代西方哲学简单地斥之为纯粹的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

上面这些话的意思也不是否定马克思主义哲学在现代哲学中的主导地位,而是企图更好地说明其主导地位。肯定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同时代的西方哲学思潮通过曲折的道路、以不彻底的形式超越近代哲学而向现代哲学转化,只是说明西方哲学从近代到现代转化是西方的社会历史和思想文化发展所决定的哲学发展的客观趋势。只有马克思在哲学上的革命变更才是自觉地、彻底地和科学地顺应了这种趋势。马克思的哲学变革在整体上既超越西方近代哲学,又超越西方现代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