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学的现代转型与马克思主义在哲学上的革命变革当然有重大区别。然而二者又同是对近代哲学的否定和超越,在社会历史条件和思想文化背景上有类似之处,导致近代哲学趋于终结的种种原因同是二者形成的重要根源。这些现在大致不会有很大争议。需要进一步研究和讨论的问题是:二者对近代哲学的否定和超越以及所要建立的新理论仅仅是根本对立的呢,还是有着较大的共性?
1.坚持近代哲学思维方式必定认为二者只能是根本对立
过去得到普遍认可的一种观点是:马克思主义摒弃了近代等传统哲学的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批判地继承了其唯物主义和辩证法,建立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体系;至于现代西方哲学,由于都否定和排斥唯物主义和辩证法,归根结底必倒向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因此,尽管二者都是对近代哲学的否定和超越,但由于所否定和超越的截然不同,必然处于根本对立的地位。前者是哲学上的革命,后者并无进步意义,甚至是一种倒退。近些年来,虽然越来越多的人承认现代西方哲学包含合理因素,但上述基本观点似乎仍为较多人接受。主要原因是人们仍往往按照近代哲学的思维方式来看待二者所实现的变更。
从追问世界的本质和本原、建立关于整个世界的图景的体系的观点看,从立足于心物、主客二分并把由此而产生的唯物唯心等的对立当作哲学发展的基本路线的立场看,现代西方哲学的形成的确很难说是哲学上的进步,因为它们不仅明确地反对各种唯物主义,而且还企图通过反对二元分立来根本取消作为划分唯物唯心的标准意义下的主客、心物、思有等的关系问题,这就否定了唯物主义赖以存在的基础。它们对基础主义、本质主义、实体本体论等的否定也意味着对唯物主义的否定。
在评价现代西方哲学时,如果把是否归属唯物主义作为其是非的根本标准,那对它们的评价只能是否定的。而如果把马克思主义在哲学上所实现的革命变革简单地归结为建立了一种与唯心主义相对立的彻底的唯物主义理论体系,那必然认为它与现代西方哲学根本对立。如果谁企图通过从现代西方哲学中发现唯物主义因素来寻找它们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共同点,大概难以有多大成果,甚至还会曲解现代西方哲学。因为超越和排斥以主客、心物、思有二分为特征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正是现代西方哲学作为一种新的哲学思维方式不同于近代哲学的基本特征之一。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谁肯定现代西方哲学的唯物主义成分越多,谁就会离开它们的实际所是越远。
总之,只要人们遵循近代哲学思维方式,就必然把二者看作仅仅是根本对立的。最近一些年来,许多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虽然无意再全盘否定现代西方哲学,甚至试图批判地从中吸取合理因素,但一涉及对现代西方哲学的具体理论评价却往往感到困惑,主要原因也许正在未能越出近代哲学思维方式的界限。
2.超越近代哲学思维方式和转向现代哲学思维方式
为了坚持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立场并对其与现代西方哲学的关系做出合乎实际的解释,笔者认为必须超越近代哲学思维方式,转向现代哲学思维方式。
按照近代哲学思维方式来解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种突出表现,是把它归结为一个由几条能反映自然、社会和精神等一切领域的普遍规律为基本框架的理论体系,认为只要掌握了这些基本规律,就可由之出发或以之为基础而揭示出一切领域的特殊规律。这种解释可能导致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当作穷究一切存在和认识的基础和本质,并成为一切科学和知识的根据的体系,而这正是近代哲学由以构建其理论的基本观念。尽管人们强调马克思主义哲学和近代哲学有本质区别,他们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所做的解释有时也的确超越了黑格尔、费尔巴哈等近代哲学家的学说,但未能超越这些学说由以建立的哲学思维方式和基本理论框架,也就是仍然按照追求万物本源、本质,并成为人的一切行动和认识的基础这种传统形而上学思维方式来理解和构建马克思主义哲学。结果必然是背离马克思主义在哲学上所实现的超越和变更,使它倒退到传统形而上学的水平。
那么马克思主义所体现的现代哲学思维方式是怎样的呢?或者说,马克思主义是怎样扬弃和超越近代哲学而建立其实现了哲学上的革命变更的新哲学的呢?这是一个需要从不同层面加以研究和讨论的复杂问题。但我想至少可以肯定:上面提到的西方现代哲学对近代哲学的那些超越也在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实现的超越之列。事实上,近代哲学的思辨形而上学倾向(特别是建立无所不包的体系并把哲学当作科学的科学的企图),将理性绝对化的倾向,将主客、心物、思有等的二元分立绝对化的倾向,将人当作手段和使人异化的倾向,都是马克思所一直激烈批判并要求克服的倾向。
马克思在扬弃一切旧哲学之后所建立的哲学不只是在具体的理论观点上与以往哲学不同,更重要的是它彻底打破了一切旧哲学由以出发的前提。它所关注的不是去揭示世界的物质或精神本原,不是去建立描绘整个世界的严密完整的理论体系,而是直接面向人的实践和现实生活。实践观点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首要的、基本的观点,但这不是把它当作本原或本体,不是企图在实践基础上去建立一种包罗万象的哲学体系,而是通过客观实践来充分发挥人的能动性和创造性,促进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在如何理解实践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概念上还有许多问题需要探讨,但我认为至少应当肯定:实践不是单纯的物质或精神活动,而是包含了二者的统一的能动的活动;实践不只是感性的或理性的,而是感性和理性的统一;实践既是主观的又是客观的,是主客的统一;与实践相应的不只是知,而是知情意的统一。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近代哲学之陷入种种片面性、矛盾和迷误,根本原因是忽视或未能正确理解人的实践的意义,而马克思主义则通过对人的实践的意义的深刻揭示和全面阐释彻底地实现了对传统形而上学的超越,实现了哲学上的革命变革。
3.马克思主义哲学和现代西方哲学在超越近代哲学上的同一与区别
总之,不是以实体和本原为基础和出发点,而是以实践为基础和出发点;不是建立一个无所不包的哲学体系,而是超越一切僵固的、封闭的体系,回到人的现实生活世界;不是在理性独断和心物等二分的基础上使人片面化和异化,而是回到活生生的、知情意统一的、具体的、完整的人,并为人的自由和创造开辟广阔的道路:这些也许正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所体现的新的哲学思维方式超越于近代哲学思维方式的主要所在。
当我们回头来重新考察西方现代哲学对近代哲学的超越时,我们不难发觉它们并未越出马克思主义所实现的超越的范围。换言之,西方现代哲学各个流派从各自角度对近代哲学的缺陷和矛盾的种种超越,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其初创期就已以更加明确和彻底的形式提出了。这说明从超越于西方近代哲学的角度说,西方现代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之间存在着很大的类似。二者可谓殊途同归,均属于现代哲学思维方式,具有某种程度上的同质关系。
这当然不是否定二者之间存在着重要的,甚至是原则性的区别。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相比,现代西方哲学的各个流派在超越近代哲学时几乎都存在着种种不彻底性,甚至自相矛盾。他们往往以不同形式重复,甚至发展了近代哲学的某些片面性。例如,他们大都激烈抨击传统哲学的形而上学倾向,但往往把哲学所应有的对真理、理想等的形而上的追求与近代哲学之将这种追求思辨化、绝对化混为一谈,对之简单否定。然而他们自己又不得不以新的形态去构造某种形而上学。他们对传统哲学的理性独断和绝对主义做了可谓淋漓尽致的揭露和批判,却又因忽视甚至排斥理性的作用而往往走向另一极端,即某种形式的相对主义和非理性主义。他们揭示了主客、心物等二元分立的种种弊病,特别是使人对象化和物化(异化)的弊病,强调发挥人的能动性和创造性,然而却由此走向了无视客观实际的主观主义。
总的说来,西方现代哲学对近代哲学的超越有很大的局限性。就各个具体的哲学流派来说,往往只是在某些方面或环节上有一定程度的超越,在其他方面则可能仍然徘徊于传统哲学的框架之中。只有通过整个现代西方哲学的长期发展历程才能实现对近代哲学的超越。换言之,马克思主义在19世纪中叶就已基本实现的哲学思维方式的变更,现代西方哲学是通过迂回曲折的道路在一个多世纪的漫长历程中在某种程度上实现的。
马克思主义对近代哲学的超越不是简单否定,而是将其去伪存真,也就是批判地继承。它在克服传统哲学的种种片面性时不会陷入另一种片面性,而只会在吸取原有优秀哲学遗产的基础上实现哲学发展的新飞跃。从这种意义上说,马克思主义哲学既超越了传统哲学,又超越了现代西方哲学。
4.坚定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信念和大胆借鉴现代西方哲学
如果上面关于西方哲学的现代转型与马克思主义在哲学上的革命变革的关系的论述大体能够成立,那从中至少可以得出如下两个结论。
第一,应当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有坚定的信念。
由于马克思主义哲学在整体上既超越了传统西方哲学,也超越了现代西方哲学,比后者更为全面和深刻地体现了现代哲学思维方式的特征,也更能适应现代社会的新形势和各方面发展的要求,因此我们不应因为在它的发展中出现了某些曲折而对之失去信念。
在这一点上最重要的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之真实所是要有更全面的理解。不能按照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所扬弃的近代哲学思维方式去解释它,而要恢复它作为实现了哲学上革命变革的新思维方式的本来意义。最近一些年来,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威信受到了很大损害,有的人动摇了对它的信念。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它被按照近代哲学的思维方式去解释,以致其本来意义受到扭曲。这种被扭曲的理论就像被马克思主义哲学所超越的旧哲学一样必然陷入困境和危机。为了使人们坚定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信念,必须揭露和克服这种对它扭曲的现象。
第二,必须认真研究和大胆借鉴现代西方哲学。
如果承认西方现代哲学在整体上是对近代哲学的超越,是西方哲学发展史上一个更高阶段,在体现一种新的即现代哲学思维方式上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具有共性,那对它们一些过去常被简单否定的理论就要重新考察。它们也许正体现了对近代哲学的某种超越,在哲学发展史上起着进步作用。从整体上说,现代西方哲学对近代哲学的超越没有越出马克思主义哲学所超越的范围;但从某些局部和方面说,它们很可能包含了更为丰富和深刻的内容。考虑到马克思主义哲学长期被扭曲,它本来应实现的超越未能完全实现,有时甚至反而被拉回到近代哲学的思维方式上去,在这种情况下,从现代西方哲学所实现的那些超越中批判地吸取有益经验,用来补充马克思主义哲学某些方面的不足,或促进在这些方面的研究,就显得更重要了。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研究和借鉴现代西方哲学是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必不可少的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