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批判论(1 / 1)

社会批判理论是马克思主义社会观的一个重要内容,但20世纪90年代以前,这一重要内容在国内学术界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20世纪90年代以来,国内学术界开始把马克思的社会批判理论逐步纳入理论视野,并取得了较为丰硕的研究成果,为我们进一步从不同角度逐步深化马克思的社会批判理论研究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一)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的概念界定和基本含义

近年来,学术界对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的研究日趋成为热点话题,因此,有必要对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的研究现状进行一次总体分析。这里主要参照张振鹏的《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研究述评》(《高校社科动态》2008年第4期)和孙显蔚的《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研究述评》(《教学与研究》2002年第12期)所提供的线索和内容对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实质的研究状况作一下简单梳理。

根据张振鹏先生的归纳,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是马克思在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全面、系统的批判中确立无产阶级历史地位和使命的理论体系。在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实质的理解上,从概念界定的角度看,学术界大致有三种观点:第一种就是通过界定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的对象来确定其实质。丰子义认为,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根基性批判,而非简单的文化批判、现象批判,是对资本主义社会“原本”的批判,而不是“副本”的批判。王新生认为,马克思对现实生活世界所作的社会历史批判是他对生活世界的总批判,因而是以哲学的方式而不是以具体科学的方式批判现实的世界。以上观点最直接地表征了社会批判的基本要义。第二种就是把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确定为一个时段或者一个过程。仰海峰认为,马克思是从早期人本主义异化观出发的哲学批判,通过社会自身内在的判力转化为成熟时期的社会批判。陈胜云认为,马克思的社会批判理论是以唯物主义为前提的批判,并展开一个唯物主义的分析过程。吕世荣认为,马克思的社会批判理论是过程的自我批判,即对现存事物肯定的理解中包含着对其否定的理解,就是把任何一个特殊的阶段当作过程理解,同时又是理论上的自我批判,即实现自身的自我超越、自我否定、自我发展的过程。以上观点突出了社会批判的过程性,但忽视了对社会批判的本质定位。第三种就是把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界定为一种主体性的意识和活动。赵泳认为,马克思的社会批判理论是一定的、具体的社会历史认识主体,把社会内存在的一切即人们现实的社会生活作为认识、评价的客体,是一种反思性的历史认识和评价活动。其本质就是对一定社会的本性、需要、社会结构、意识形态、文化传统、阶级状况等的反思或社会自我意识。王震认为,马克思的社会批判在本质上体现为一种符合历史规律的创造性的物质实践活动,社会批判理论的最终目的是把意识到的存在转化为感性现实。这种观点突出认识主体和社会主体在社会批判中的地位和作用,视角独特,认识独到,但显偏颇。多数学者对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实质的阐释予以回避。现有的观点多数是对象性的界定、特征性的概述和前提性的汇总。而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的实质是研究这个理论体系的基本起点,所以,如何完整、科学地界定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的实质对这个理论体系的研究至关重要。

而孙显蔚先生则从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基本含义的角度对学术界的有关理解也作了三类划分。根据他的分类,第一种观点认为,要理解马克思的社会批判思想,首先要把握社会的自我意识。而社会的自我意识,又分为社会的自我肯定意识和社会的自我否定意识。社会自我意识的肯定方面要解决的是如何维持现状的问题,而作为社会自我意识的否定方面则要解决如何超越现状的问题。马克思的社会批判思想属于社会的自我否定意识,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自我批判,实现对资本主义存在合理性的追问。第二种观点认为,社会批判理论是反思性的历史认识、评价活动。哲学的反思以间接性为特点,但它是对理论性间接反思的二重否定,它不仅通过事物的内部矛盾使事物的本质显现出来,而且抓住了事物的本质。社会批判理论就是从哲学的角度来反思社会的,是对社会进行的最一般、最抽象的哲学批判活动。因此社会批判的首要条件应当是社会必须处于将自己最丰富的具体展现出来的时期,即社会的成熟时期。第三种观点认为,马克思的社会批判思想就是从两个批判性假设前提出发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这两个前提是:人类趋向于变革自己的生存条件,以实现自己的进一步发展;人类社会生活趋向于普遍的丰富性、多样化。马克思的社会批判理论就是以这两个理论假设为依托,建立在对社会现实进行分析的基础上的,对某一具体事物向人类普遍进步方向发展的现实可能性进行揭示。具体地说,就是指从某一事物本身发展的特殊规律出发,考察并揭示这一事物在以上两个批判性假设前提意义方面纳入事物一般运作规律的可能性。就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具体批判来说,就是从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运行规律——剩余价值规律——出发,考察资本主义社会在以上两个批判性假设前提意义方面被纳入人类社会历史运行规律——即生产关系适应于生产力的规律——一般的现实可能性。

以上是学术界对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实质研究状况的大致介绍。借鉴以上研究成果,我们在这里提出一种观点,供学界参考:马克思的社会批判主要表现为对资本主义社会矛盾关系的揭露,表现为对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它的否定的理解和对它的暂时性方面的理解。其理论实质就是以现实社会关系的总体性矛盾为视阈,通过对这一矛盾运动变化的内在规律的考察,来引向对其做实际变革和改造的实践要求。而这一观点的理论根基,则在于我们对马克思的矛盾概念和矛盾分析方法的基本理解。

(二)矛盾概念、矛盾方法与马克思的社会关系批判

对于“矛盾”概念,特别是马克思的“矛盾”概念,学术界一直存有较大争议。不过在争议中,人们普遍认为马克思的矛盾概念与黑格尔的矛盾概念有着直接的理论渊源关系。我们知道,认可矛盾的正当存在是黑格尔矛盾观的特色。就如芬德莱所说,“黑格尔并不把辩证法的矛盾仅仅看作是主观的,只是出现在语言中或概念中的东西。他也不把矛盾看作由于将概念或原理做了错误的、不恰当的运用而产生的现象,他向前迈进了决定性的一步,把矛盾归结为‘世界自身’,即确认矛盾是世界本身所固有的。非常明显,黑格尔在这里的迈进构成了他学说中最激动人心的、最重要的部分。”[1]在黑格尔那里,矛盾[2]就是对立面的统一,即“两极相连”。马克思在《中国革命和欧洲革命》中指出,“有一位思想极其深刻但又怪诞的研究人类发展原理的思辨哲学家,常常把他所说的两极相联规律赞誉为自然界的基本奥秘之一。在他看来,‘两极相联’这个朴素的谚语是一个伟大而不可移易的适用于生活一切方面的真理,是哲学家所离不开的定理,就像天文学家离不开开普勒的定律或牛顿的伟大发现一样。”[3]黑格尔还认为矛盾“是一切运动和生命力的根源”。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矛盾概念的基本精神,并在此基础上将黑格尔的理性矛盾扬弃为社会矛盾[4],从而形成了一种与其社会批判观紧密联系的矛盾方法。

“批判是人类所特有的活动方式,它包括观念形态的精神批判活动和物质形态的实践批判活动。在人类现实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否定世界的现存状态而把世界变成人所要求的现实的实践批判活动,既是精神批判活动的现实基础,又以精神批判活动为前提。在观念上否定世界的现存状态并在观念中构建人所要求的现实的精神批判活动,则构成实践活动中的理想性图景和目的性要求。”[5]马克思的社会批判主要表现为对资本主义社会矛盾关系的揭露,表现为对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它的否定的理解和对它的暂时性方面的理解。在我们看来,马克思的社会批判就是社会关系批判,就是以现实社会关系的总体性矛盾为视阈,通过对这一矛盾运动变化的内在规律的考察,来引向对其做实际变革和改造的实践要求。

马克思认为,商品是资本主义社会最原始的细胞,它包含着该社会一切矛盾的萌芽,资本主义社会的各种关系都是由此产生和发展出来的。马克思正是从对商品内在矛盾的分析出发,一步步地揭示出资本主义社会的全部生活以及它的产生、发展乃至灭亡的运动规律,从而完成了对这一社会的具体解剖。马克思对资产阶级经济学理论和实践矛盾的揭示,指出工人劳动得越多,自己越贫穷的事实,揭示出了资本和雇佣劳动的矛盾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矛盾。马克思始终都是把资本同劳动的对立,作为矛盾的对立、作为同一经济关系的两极对立加以分析考察的。这从根本上揭示了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对立与斗争,贫富两极的分化等都是资本主义本质关系的外在表现与经济规律的客观必然的结果。马克思认为,资本同劳动的对立,是“资本家和工人作为一种生产关系的两极所具有的性质”[6]。“工人只是作为劳动能力,只是作为工人同代表价值本身的资本家相对立,因而自行增殖的价值,即自行增殖的物化劳动与创造价值的活的劳动能力之间的对立,是这种关系的实质和真正的内容。两者作为资本和劳动,作为资本家和工人互相对立着。”[7]“资本同劳动的对立是同一经济关系的两极性对立,资本以雇佣劳动为前提,雇佣劳动又以资本为前提,资本生产雇佣劳动,雇佣劳动生产资本。总之,二者相互制约,互相产生。资本只有同劳动力相交换,只有引起雇佣劳动的产生,才能保存与增殖自身的价值。雇佣工人的劳动力只有在它增殖资本,增强奴役自身的那种权力时,才能和资本交换。因为资本没有雇佣劳动就不再成为资本了,而当雇佣工人仍然是雇佣工人的时候,他的命运总是取决于资本的。”[8]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中资本同劳动对立的两极性,无声地强制着工人从属于资本,保证了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统治与剥削。但是,马克思的矛盾方法不仅只是强调两极的对立,更强调两极的相连。“工人丧失所有权,而物化劳动拥有对活劳动的所有权,或者说资本占有他人劳动,——两者只是在对立的两极上表现了同一关系,——这是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基本条件,而决不是同这种生产方式毫不相干的偶然现象。”[9]马克思运用矛盾方法,揭示了资本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一种“普照之光”,是一种“特殊的以太”,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统治一切的社会力量;阐明了资本同劳动的对立运动,是以劳动转化为资本的方式,不断地扩大两极分化的对立运动。劳动创造的财富不断地转化为资本,一极是已经积累起来的资本不断扩张其统治范围,另一极则是日益增多的雇佣工人受资本奴役。劳动向资本的转化,既是资本主义生产的自我运动,也是资本主义本质矛盾运动的辩证方式,它展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全部秘密。这正是马克思所揭示的:“资本关系的全部秘密就在于劳动向资本的这种转化。从整体上考察资本主义生产,就可以得出结论:作为这个过程的真正产品,应考察的不只是商品(尤其不只是商品的使用价值,即产品);也不只是剩余价值;虽然剩余价值是结果,它表现为整个生产过程的目的并决定着这个过程的性质。不仅是生产一个东西——商品,即比原来预付的资本具有更大价值的商品,而且是生产资本和雇佣劳动;换言之,是再生产(劳动和资本之间的)关系,并使之永存。”[10]劳动转化为资本的结果,不仅是商品和剩余价值,更重要的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本身的再生产。“不仅生产过程的物的条件表现为生产过程的结果,而且物的条件的特殊社会性质也是如此;社会关系,从而生产当事人彼此的社会地位,即生产关系本身,被生产出来,是生产过程的不断更新的结果。”[11]资本同劳动的两极相连,不仅体现在劳动向资本转化的运动方式上,而且还表现为劳动的一切力量都被资本所汲取,资本是统治一切的社会力量。也就是说,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社会发展出的劳动形式都表现为资本的发展形式,劳动形式的任何发展都成为资本加强自身统治的社会力量,各种劳动生产力还有科学和自然力,都表现为资本的生产力。

矛盾方法的运用使马克思的社会批判成为一种内在的批判。[12]所谓内在,即从社会关系矛盾运动过程自身寻找导致社会有机体发展的客观因素、自己突破自己的历史条件,以及社会有机体内部机制导致自身灭亡的条件。也就是从资本主义社会关系自身发展角度,强调了资本主义的发展过程是社会关系矛盾运动的过程即社会关系矛盾运动的自我否定、自我批判过程。“资本不可遏止地追求的普遍性,在资本本身的性质上遇到了界限,这些界限在资本发展到一定阶段时,会使人们认识到资本本身就是这种趋势的最大限制,因而驱使人们利用资本本身来消灭资本。”[13]“资本既不是生产力发展的绝对形式,也不是与生产力发展绝对一致的财富形式。”[14]“只有当生产力需要外部的刺激而这种刺激同时又是对生产力的控制的时候,才表现为生产力发展的条件。”[15]因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一个过渡形式,具有历史暂时性。

[1] [英]芬德莱:《黑格尔的辩证法及其与知性、理性的关系》,见朱亮等编译《国外学者论黑格尔哲学》,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68页。

[2] 根据邓晓芒先生的意见,矛盾其实是自否定关系。“对立面,当它被理解为同一个东西自己所建立起来的自己的对立面、被理解为自否定的产物时,它才是真正的对立面,而这个对立面与它所否定的那同一个东西的关系就是矛盾。”(邓晓芒:《思辨的张力:黑格尔辩证法新探》,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35页)

[3]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90页。

[4] 社会矛盾对于马克思而言就是社会关系矛盾。总体性的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矛盾运动的根据是这种社会关系的自我运动、自否定,不是任意两种具体的社会关系的斗争对立。真实的社会矛盾总是同具体的环境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例如,资本与劳动的矛盾就不能看作简单抽象的、在任何时间和地点上都一样的,而“始终是由矛盾在其中起作用的具体历史形式和历史环境所特殊地规定的”([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83页)。在马克思那里,资本与劳动是同一经济关系的两极,作为雇佣劳动关系的对立面的资本关系是雇佣劳动关系自己所建立起来的对立面,是雇佣劳动关系自否定的产物,因此资本关系才是雇佣劳动关系的真正的对立面,而资本关系这个对立面与它所否定的雇佣劳动关系的关系就是劳资矛盾。劳动向资本的转化,既是资本主义生产的自我运动,也是资本主义本质矛盾运动的辩证方式。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乃至资本的积累过程,都是以劳动不断地转化为资本的运动方式,在越来越大的规模上再生产出资本与劳动相对立的生产关系,这使资本的统治范围不断地扩张,越来越大。再如,“相对价值形式和等价形式是同一价值表现的互相依赖、互为条件、不可分离的两个要素,同时又是同一价值表现的互相排斥、互相对立的两端即两极;这两种形式总是分配在通过价值表现互相发生关系的不同的商品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2页)

[5] 孙正聿:《马克思辩证法理论的当代反思》,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08页。

[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54页。

[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0页。

[8] 赵汇:《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本质理论与当代现实》,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06页。

[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61页。

[1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78页。

[1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9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27页。

[12] 吕世荣博士在系统考察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的基本内容时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但她是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的意义上理解社会关系的矛盾运动的,与我们的理解着眼点略有不同。参见吕世荣:《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94页。

[1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93-394页。

[14] 同上书,第399页。

[15] 同上书,第3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