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云原是写诗的,1985年转写散文,发表了《梦与诗的火岩》,文章经几家报刊转载,颇为引人注目。接着他又推出《这就是张家界》《悠悠猛洞河》《天子山的云》等篇,越写越好,特别是《天子山的云》,我以为它标志银云在散文艺术上已经相当纯熟了。
银云的散文绝大多数是写湘西的山水。湘西风光的雄奇、灵秀,神秘自然感染了他那管笔。读他的散文你不禁心驰神往,仿佛置身于湘西那诱人的奇山秀水之间。
大概因为银云原是写诗的,读他的散文你首先强烈地感受到的是语言的美,那错落有致的句式。跌宕多姿而又自然和谐,那采丽竞繁的比喻,配上一长串一长串的排比句,构成一种酣畅淋漓、潇洒自如的气势:屈骚之博喻,汉赋之铺排、元曲之艳丽,似乎兼而有之。豪放处不显粗俗,流金溢彩;精细处不露纤弱,耐人咀嚼,颇有“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笙箫夹鼓、琴瑟间钟之妙”。读他的《天子山的云》,我总联想到一管如椽大笔在蓝天绿海中肆意挥洒,写云涌,写霞蔚,写奇峰,写虹彩……无不舒卷自如。
当然,如果仅仅如此,银云的散文还不值得夸耀,这只不过是一种语言技巧的赏玩而已。我觉得银云散文的重要成就在于一种宏阔的历史文化意识。银云的散文不似一般的游记,于摹山绘水之间拌杂一点个人的小感触,而是极力拓展文章的容量,将人类对自然的认识,对自身的反思融入自然风光的描绘中。作者常常在摹山绘水的同时,大段大段地议论,谈宇宙的发生发展史,谈人类的发生发展史,谈天文地理,谈哲学,谈美学。这并非作者在炫耀自己的才识,而是他对自然的一种感悟和解读,从而使他的散文开拓了人们的思维空间,具有浓厚的文化意味和书卷气。比如他赞叹天子山的云,说是云散时,岩峰耸立,庄严肃穆,气象森然,令人联想到以西安秦陵兵马俑为代表的周秦文化;云动时,岩峰似飞,神异怪诞,景象飘逸,令人联想到以长沙马王堆为代表的楚汉文化。这种联想融自然、社会、历史、现实于一体。随着作者飞动的想象,读者也不禁随之在浩远的宇宙、历史、未来之间遨游。
银云也许无意建立自己的美学观,但他的这些自然山水游记都鲜明地表明他的一种美学思想,这就是美在生命,美在人与自然的和谐。《梦与诗的火岩》中他不是热情赞颂溶洞中那些钟乳石所体现出来的生命意味么?他歌颂水,是因为水“从每一株植物的根须走向枝条,走向叶脉,走向花,走向果实”,使植物充盈着生命的活力;他歌颂风,是因为风的流向,使得高山之巅,悬崖之上的树木朝一个方向弯曲,留下了生命的韧性和强力拼搏的最优美的弦线。银云的这种观点是黑格尔肯定过的。黑格尔就认为自然美在于生命,动物由于具备完善的生命形态因而在自然美中最美。人作为万物之灵,比之动物,自然是最具完善的生命形态因而理所当然是最美的了。自然物中有些本身并没有生命,如溶洞的钟乳石,但因它体现出或者说象征着生命的形态从而具有审美的价值。有些自然物本就具生命如动物、植物,自然是美的了。由于生命的最高形态是人的生命,自然美的最高形态也就应该是人的生命的象征。因此,自然美是双重力量即自然力量与人的力量共同铸造的产物。大自然以其威力铸其形,人以其伟力铸其神。人的伟力的集中体现或者说它的物化形态就是文化。我觉得银云的散文是在用诗情画意的语言来表述这种美学观的。
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人类全部生活中的主题,人类文化都建立在对这个主题的理解、阐述以及具体解决上。正因为如此,我十分欣赏银云在他的散文中所体现的要求与自然建立和谐关系的美好愿望和热烈追求。他那种“企盼和大自然达到最和谐最协调程度上的默契,把自己的心灵和大自然的心灵融汇在一起”的心底呼唤,道出了人类的心声。在现代化风行全球的今天,在自然生态环境遭到野蛮破坏、人与自然失去和谐、人类生存面临困境的今天,这种心声具有何等强烈的时代色彩啊!银云是个诗人、散文家,他的企盼与大自然合二为一的表述自然只能是一种诗意的表述。在《天子山的云》结尾,他写他托着一捧鹦鹉螺化石,遐思悠悠:“我也有一种邀请,一种**,一种无边无际的承诺和无边无际的期待,我想让它们在我手掌上复活,我将用美丽的云纹为语言和它们自远古海底吐出的泡沫交谈,这就是我和宇宙一千个世纪又一千个世纪的呢喃!”这“呢喃”既是小我的,又是大我的,它已超越自我而融入人类深层意识的忧患曲中。这是不是银云山水游记之魅力所在呢?
载《湖南日报》,1989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