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受书法艺术谈(1 / 1)

潘受先生离开我们已经年余,每思之,不胜悼念。先生生前赠我许多书法集,我特别宝爱。潘受的书法一直享有崇高声誉,可谓佳评如潮。徐邦达赠句:“公书直过何道州。”胡公石说:“潘先生之书法造诣,与何子贞行草如同一辙;今日国内书法,亦鲜能与之媲美,盖功力深且厚也。”苏渊雷先生说:“翁何书法谁称健,崛起南园海外来。”

书法是一种既高雅又通俗的艺术,它的美学品位在诸艺术中向来被认为是最高的。它的美学分类是一个难题,古人说书画同源,似乎它与画同类,其实它与画貌合神离。从内在韵味上来讲,它倒近于音乐,但它并不以再现见长,而以表现取胜。现代书法多走入误区,以画画的方法来写字,以再现来取代表现,写“泪”字必像泪,写“马”字必像马,不知如何写“读”字,是否要写成像读书的样子?潘受先生1993年为《潘伯鹰书法集》写的序中批评了将书法当成绘画的现象。他说:“不特观者不知其作何字,即书者亦不自知其所作为何字矣!书耶?画耶?画即书,书即画耶?抑书画通婚之混血儿耶?吾恐今日书坛之热潮将逐渐加快步伐而化为狂潮怪潮矣。”先生的批评是完全正确的。

高韵深情,坚质浩气

书法是视觉的音乐,它不是如画那样要再现什么,而是重在表达人的情感、气质、才性。书法中的笔画犹如音符,是情感的符号,心志的符号。只不过音乐诉诸听觉,是动态的,时间的;而书法诉诸视觉,是静态的,空间的。从本质上来说,书法是生命的诗,是生命的歌。刘熙载说:“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如其人而已。”[1]从书法我们看出书家的情趣、才气、品格、人生哲学。从这点言之,大书家必然是智者、贤者、圣者。我们正是从这种意义上,认为潘受的书法不同凡响,感受、体悟到潘受的高韵深情,坚质浩气。我认为,正是这些构成潘受书法的本色。

曹丕论文,说“文以气为主”。关于“气”,中国哲学又说“清浊有体”。我读潘受的书法,强烈感受到的是清纯之气、浩然之气。请看,这幅“鲸波飞怒白,雁字写斜青”,在1995年的潘受诗书回顾展中,它悬挂在显要的位置上。它给人的感觉非常强烈。面对这幅巨字,只感到一股苍劲郁勃之气扑面而来。这十个大字,“骨气雄强,爽爽有飞动之态”。[2]尤其是“飞”字,如展翅云霄的苍鹰,既大气磅礴,又沉稳矫健。这幅字恰到好处地运用“飞白”,让墨的枯涩与湿润相映成趣,充分体现生命的气势与韵味。

潘受的书法重气而不轻韵。气主要体现生命的力度,而韵则主要体现生命的深度;气主要显示生命外显的一面,而韵主要显示生命含蓄的一面;气主要显现生命德行的方面,韵主要显现生命智慧的方面。书要气足,气足则力强,力强则立人;书又要韵长,韵长则味永,味永则怡人。刘熙载说:“高韵深情,坚质浩气,缺一不可以为书。”[3]潘受的书法当得上“高韵深情,坚质浩气”。他的书法赏心悦目,令人心雄万夫,逸兴遄飞。像他写的单字“鹰”、单字“福”,骨气洞达,超凡脱俗。“鹰”字白底黑字,多用“飞白”,一气呵成,笔力内敛、含忍,此鹰似是立于悬崖之巅等待搏击风云的鹰。而“福”字用红底作衬,墨色润湿,灵动生光,喜气洋溢,大字下面右边两排小字“三羊开泰,五鹤迎春”,也写得很滋润,整幅字流动一股喜庆祥和之气。

潘受的书法基本风格是雄健、豪放,但也要看题材,如果题材本身是轻松、灵秀的,根据内容,他的字也就要轻灵、活泼多了。比如他的《太湖七十二峰》,写的是一首游太湖的诗,诗云:“风收偶见太湖平,湖上烟帆片片轻。七十二峰纷竞秀,一峰雨过一峰晴。”这首诗的风格是轻快的,与之相应,他的字的风格也是轻快的。“片片轻”三字着笔轻盈,笔致灵转,似花飘,似燕飞。“一峰雨过一峰晴”,字体略斜,似雨过,似晴出。

潘受的每幅字都给人强烈的生命感、动感。他的大字以力见长,而小字则以趣取胜,而不管字数多少,管轴的大小,他都能从内容出发,让他的作品显示出生命的五彩缤纷,千姿百态。读潘受的书法,如睹衡岳,云飞雾走,青郁满山;如见飞瀑,喷珠泻玉,惊天动地;如见春水,乱红飞花,翠柳夹岸,群鸭嬉戏。

潘受书法——生命之歌。

刚柔相济 绵里裹铁

中国的书法艺术非常推崇刚柔相济的美。潘受在1952年接受记者访问时,谈到了这一点。他说:“刚之为言,坚强也,属阳性;柔之为言,软弱也,属阴性。天地之道,刚柔相济而已。书之道,法天地,亦刚柔相济而已。二者,将名相反而实相成。”[4]潘受这里说的“天地之道,刚柔相济而已”来自《周易》。《周易》的哲学为阴阳哲学。阴阳为“太极”之两翼,而“太极”为生命之本体,因此,阴阳可视为生命之两元。《周易》认为“立天之道为阴阳,立地之道为刚柔”。阴阳与刚柔实为一体,只是从不同角度说。阴阳侧重于讲本体,较为抽象;刚柔侧重于讲性质,较为具象。哲学上多说阴阳,美学上多说刚柔。刚柔关系即为阴阳关系。《周易》云:“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我们也可以说“一刚一柔之谓道”,“刚柔不测之谓神”。书法从本质上来说是生命的象征,是“道”的符号,因而,处理好刚柔关系也就能让书法最为充分地表现出生命的意味,而达到天地之境界。

那么具体到书法,如何处理好刚柔关系,这是有许多讲究的。这牵涉到书法的用笔、用墨、结字、布局等具体操作,而刚柔又化为骨肉、气韵、力情、形神、动静等许多对范畴。只有将这些范畴具体化到书法创作中去,才能达到目的。

关于这一点,潘受先生有一整套理论。他说:

大抵徒刚则无肉,徒柔则无骨;徒刚则无情,徒柔则无力;徒刚则无韵,徒柔则无气;以骨撑肉,以肉卫骨;以力摄情,以情治力;以气生韵,以韵足气。故骨为主,韵宾之。合肉与情与韵之谓貌;貌,表也,柔之观也。合骨与力与气之谓神;神,里也,刚之象也。故陶铸神貌,融洽表里,调和刚柔,而书家之能事毕。[5]

潘受先生这番话是说得非常精彩的。他总结出刚柔有骨肉、气韵、力情、貌神(表里)四大关系。刚——骨、力、气,合为神(里);柔——肉、情、韵,合为貌(表)。而这些又归到书家的“意”,“意宰刚柔,宰表里,宰神貌”。这样,又归到中国书学的经典命题:“意在笔先。”

潘受先生自己的作品正是刚柔相济的典范。观他的书有绵里裹铁的感觉。他的点画喜作曲线,一横一竖,常见波浪,但绝不是无力的,这一横一竖缓缓而出更见力量。这种力,刘熙载称之为“含忍之力”。潘受写字非常看重悬腕执笔,中锋走笔,逆入平出,藏头护尾,也就是为了造成这种以柔护刚的含忍之力。我们现在来欣赏这幅“蛟龙得云雨,雕鹗在秋天”楹联[6],用的是圆笔,裹锋中行,笔力内敛;笔致曲折,似有阻碍,造成一种排除万难的力感。我们还注意到每笔收尾,必藏锋,极有力度又含蓄蕴藉,尤其是“秋”字与“天”字最后一笔,在笔力达到顶峰之时戛然而止,收豹尾之妙。

为了造就绵里裹铁的艺术效果,潘老喜欢用“飞白”作涩笔。关于这一点,东汉的大书法家蔡邕说是“把笔抵锋,肇乎本性,力圆则润,势疾则涩”。[7]墨润形成媚趣,笔涩则造成骨势。这二者恰又构成刚柔相济之美。我们看这幅《南洋大学第三届全球校友联欢大会楹联》:“雨沐风薰东方文化,天空海阔南大精神。”这幅字写得十分潇洒,气韵兼得,骨肉相称,趣势全存,真乃佳作!可以想见先生写这幅字时豪迈乐观的心态。

刚柔相济之刚与柔也有个分量的问题。它们不是一半对一半的关系。潘受先生说:“书既以骨为主,力为主,气为主,而以肉与情与韵宾之,则刚柔之分量,可得而斟酌。”他的看法是:“刚当六七,柔当三四;各逾此度,则为偏。刚而八,则躁;刚而九,则暴;刚而十,则骨而无肉矣,力而无情矣,气而无韵矣,纯刚矣,非偏刚矣,是为凶……柔而五六,则疲,柔而七八,则靡;柔而九,则衰;柔而十,则肉而无骨矣,情而无力矣,韵而无气矣,纯柔矣,非偏柔矣,是为殆。”因此,“书之道,宁稍失偏刚,毋稍失偏柔;偏刚犹可药,偏柔不可救。”[8]潘受先生这个看法无疑是很精辟的,书法作为人的生命的象征,不能不崇阳。因为阳是发展,是进取,是希望。当然,不能废阴,更不能弱阴,因为阴是爱,是情,是韵,是味。中国哲学关于阴阳关系的基本态度,我认为是崇阳恋阴。潘受书法是崇阳恋阴的典范。

刚柔的融合不是混合,而是化合。这种化合贵在刚柔相济,是刚中有柔,柔中有刚。刚柔相济的和谐是具有生命意义的交感和谐。交感和谐是《周易》所奠定的哲学传统。《周易》中有个咸卦,咸即感,如何感?交而感。泰卦上下两卦,阴阳相交故吉;否卦上下两卦,阴阳不交故不吉。交感是生命之源,周敦颐说:“二气交感,化生万物。”张载说:“气交为春。”“春”即生命。书法不能不受这种哲学的影响、浸润。潘受说:“天地之道。刚柔相济而已。”这刚柔相济本质为阴阳相交、刚柔相交。潘老的书法达到了这种阴阳交感、刚柔交感、化而为一的高度。我们观赏他的书法强烈地感到:曲笔不软,直笔不僵。刚笔即柔笔,柔笔即刚笔。柔笔有力度,刚笔有柔性。整幅作品刚柔合为一体,以致不可分析。

这里,我特别要提到,潘老的巨字书法作品固然有巨大的艺术感染力,他的小楷、中楷书法作品也特别精美。大楷以雄健见长,但刚中寓柔,大气磅礴中别有情趣;中楷、小楷以媚趣取胜,但柔中寓刚,清新活泼中颇具气势。《水龙吟——花溪十里溪声》是一幅中楷书法作品,媚趣胜刚强,整幅字给人的感觉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这幅作品并不少刚,只是它的刚不在露而在隐,不在外,而在内。面对这幅作品,你分明能见出一种气势,一种力度。不少人看书法的刚柔局限在笔画上,这是大误。书的刚柔主要不在点画、体势、章法等具体手法的运用上,而在对所书内在精神的把握上,潘受说:“意宰刚柔,宰表里,宰神貌。”这说得很对。他就是这样做的。潘受的书法能在刚柔相济上做得如此出色,与他在书法上兼取各体、各家,熔为一炉而自成一家有很大关系。中国的书法篆、隶、真、行、草各体,刚柔是不同的。篆婉转,隶轩昂,真端庄,行潇洒,草缠绵。这五体中,真书、隶书是偏刚的,篆书、草书是偏柔的,行书居中。就中国唐代四大书法家虞世南、褚遂良、颜真卿、柳公权来说,虞蕴藉,褚妩媚,显然是偏柔的;颜威严,柳劲峭,显然是偏刚的。潘受先生学书的过程中,受以上各体、各家的影响很深,但他不偏于某体、某家,而是取其长,避其短。钱钟书先生说潘受的书法“书迹古媚馨逸,融篆隶入行草”,切合潘受的实际。

刚柔相济是天地之道也是艺术之道,是天地之境界也是艺术之境界。苏轼说:“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貌妍容有颦,璧美何妨椭。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9]此公说得真好。潘受的书法,如果要用一句话最恰当地概括它的美学品格,我认为就是: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

书是诗之形 诗是书之魂

在中国古代,书法家大多是诗人,作家。而在当代,一身而兼两任者可谓寥若晨星。至于大书法家兼大诗人、大文豪,那更是凤毛麟角。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书家在书法上的成就。正是在这层意义上,潘受在书法上的成就才更显得难能可贵。人但知潘受字写得好,是卓越的书法家,可哪知潘受的书法好,其根底在于深厚的中国文化修养。这中国文化的修养又在文、史、哲、经等许多方面,在这里只谈谈书法与诗歌的关系。

书法好不只是字写得好,也还要看字所表达的意思好。只有二者都好,才是一幅好作品。书法作为一种具有美学意义的艺术,它与诗的关系尤其密切,大多的书法作品录的是诗。人们在吟诗时欣赏书法,同时也在品赏书法时受到诗意、诗情、诗境的感染。从某种意义上说,书是诗之形,诗是书之魂。

潘受的书法作品写的都是自己的文学创作,主要是他的诗。潘受的旧体诗当今无双,它既古色古香,是地道的旧体诗的形式;又新情今趣,是今人的真切心志。关于他的旧体诗的成就,中国文化巨匠章士钊、刘海粟、徐悲鸿、钱钟书、俞平伯等都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说是“寄兴深远,属词雄古,大似少陵”,“艺词直追定庵”,“诗在南洋矣”。从以诗为主的角度言之,书法是记载诗的手段,是诗的外在形式。不过,中国的文字,它不只是记录思想、情感的工具,它自身也具有独特的美学意义,因而也是一种艺术。如若从以书法为主的角度言之,书法所录的诗倒反过来成为它的形式。

潘受书好,诗亦好,二者的水平是相当的;正因如此,相得益彰。潘受的书大气磅礴,灵动雄健;他的诗豪迈纵恣,清新活泼。二者的结合是有机的,具生命意义的,就好比狮、虎,其力之勇猛及威风凛凛与其皮毛、面目完全贴合,刘勰说得好:“虎豹无文,则鞹同犬羊。”[10]因此,潘受诗书的结合是内在精神的结合。我们且看这幅《为新加坡艺术中心题》,题的诗是:“日日推陈日日新,千姿万彩见精神。海风山雨相呼唤,艺术都为一字真。”诗人对新加坡文坛彩丽竞繁的兴旺景象由衷地歌颂,对未来更是充满了信心。情感之热烈,思想之深刻,熔为一炉。诗真个是雄豪奔放,生意盎然。与诗的内容相贴切,这幅字也写得笔酣墨饱,神采飞扬。两个“日日”,第二个“日”字作省写,表现出一种日月流逝的动感。“海风山雨相呼唤”乃此诗的精髓处,是诗眼,七字写得尤为灵动、欢快,那个“呼”字,最后一笔神采飞扬,真个让人立马想象出诗人在“千姿万彩”的花园中纵情呼唤。我想,如若书法家不是诗人自己,是很难写得如此传神的。

潘受晚年将自己早年写的诗写成条屏,像《峨眉四屏》《写一浮四屏》《金马仑四屏》《桂林四屏》(见《潘受》《潘受八十诗书》《潘受墨迹》等),这些条屏都非常精美,特别令人宝爱。这些条屏写的大都是他的七律,或咏史,或怀古,或记游,或赠友,风格沉郁顿挫,寄慨遥深,而音韵铿锵,作金石声。这些作品经潘受自己晚年书写,更见风雨沧桑,如陈年老酒出窖,以旧式坛罐盛之,情味倍增。试赏《峨眉四首》之一:“万仞擎天玉作胎,峨眉山似碧莲开。池中灵气龙将变,台上高歌凤不来。往往沧桑无往迹,沉沉菩萨有沉哀。神州又值干戈际,一步登临望一回。”这首写于抗战时期的诗蕴含的爱国情感力透纸背,今日读来,还令人不胜感慨。那“玉作胎”的山河、“碧莲开”的美景与“龙将变”的期望、“凤不来”的伤感,纠结成一种复杂的情感波澜。满幅文字将国难时的悲壮情感演绎得淋漓尽致。

潘受的书法作品中,有楹联一类,也是很精美的。这些作品有些是他的创作,或从所撰诗中摘出,或是专门创作的;也有些是他从前人诗文中的摘句。因为字数不是很多,于句、于字都有极高的要求。这些作品值得一一品鉴。潘受“海外庐”宅前的一联“岂有文章漫劳车马,虽然城市不碍云山”,系前人诗文中摘句,但组合极妙,完全是新的创造,将先生隐居闹市又超然物外的胸襟、气度表达得恰到好处,而这幅字也写得很是清新潇洒,字字精当。先生录旧句写的“风云一顾盼,天地入沉吟”一联。特意加上两行小字:“旧句题悲鸿苍鹰独立图”,“悲鸿酷赏此十字”(见《潘受八十诗书》)。难怪徐悲鸿酷赏此十字,这十字的确非常好。它将鹰的气概、精神揭示得极其充分。徐悲鸿于抗战时期画的苍鹰实是中华民族的象征,因而此画中苍鹰的精神也是中华民族的精神。潘受准确、深刻地理解画的意蕴,将画面的形象转化成诗的语言,又经过书写,将诗的意境转化成视觉的形象。每一次转化,都是意义的深化,其审美的意味也更丰富了。

每首诗有每首诗的内容,其情感意味是不一样的;与之相联系,书写每首诗也应有与之相应的风格。作为一般的书家,他对书写的诗不一定有真切的感受,因而也难以做到书写的风格与诗的内容相合拍,这就大大降低了作品的审美效果。潘受书写自己的诗,对每一首诗的意蕴当然体会得比别人深切,细读他的书法,我们发现大的风格是一样的,但都有变化。艺术是不能重复的。

诗与书法之所以能做到相得益彰,这是因为它们是相通又有所不同的。诗与书法都是艺术,而且作为用汉语写的旧体诗,它们的文化精神是共同的。就艺术的美学分类来看,它们都是以抒情为基本品格的,诗言志,书亦言志。从这两点言它们是大同。但二者也有差异,这主要是诗以意胜,书法以形胜。诗以言语抒情达意,其情感意味是具体的、明晰的,要懂得它的情感意味,必须懂得这种语言;书法以线条、墨迹抒情达意,它的情感意味是抽象的、模糊的,即使不懂汉语,也可以从书写的线条、墨迹,大略领会书家的情感意味。从这层意义说,诗是更民族的,而书法是更国际的。这两者各自的优点与缺点,因其融合而产生了别一种意义,它们的优点强化了,而其缺点则得到了一定的弥补。这方面我们在潘受的诗书作品中也得到了印证。

书法产生于实用,或记事或言情,这种实用的文稿当在其实用功能尚存有其美学价值在,就是在其实用功能结束后也有其美学价值在。晋代的大书法家王羲之其实也是大作家、大诗人,他写的《兰亭集序》既是文学珍品,也是书法珍品。现在我们不可能欣赏到这一作品的书法真迹了,但仅从唐人摹本来看,王羲之用其极光彩流便的墨迹,将这篇文章的情感意蕴表达得淋漓尽致,而这篇千古绝唱的散文,又为它的书法提供了一个极好的畅怀骋才的机会。王羲之不是将它作书法专意写的,稿本上还有涂改的墨迹,但一点也不损害它的美。由于心手相应,笔随情走,墨为心迹,倒反而显得更真实也更具魅力。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的书法珍品《祭侄稿》其实当初也只是作祭文用的。潘受的许多书法作品也是这样,最典型的是《欧游杂诗》五十首和《日本占领时期新加坡死难人民纪念碑志铭》。前者是用毛笔写的,后者是用钢笔写的,前为软笔书法,后为硬笔书法,因为本是为实用而写,没有通常书法作品那样规整、精致,但因它的本真,别具魅力。

钱钟书先生评潘受的诗书:“大笔一枝,能事双绝。”这是确评。

原载《南洋商报》,2001年12月9日

[1] 刘熙载:《艺概·书概》。

[2] 蔡希综:《法书论》。

[3] 刘熙载:《艺概·书概》。

[4] 《中国书法技术上之芹献及哲学上之管窥》,载《南洋商报》,1952年9月19日。

[5] 《中国书法技术上之芹献及哲学上之管窥》,载《南洋商报》,1952年9月19日。

[6] 见《潘受诗墨》,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9年版。

[7] 蔡邕:《九势》。

[8] 《中国书法技术上之芹献及哲学上之管窥》,载《南洋商报》,1952年9月19日。

[9] 《苏东坡集》前集卷一《和子由论书》。

[10] 刘勰:《文心雕龙·情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