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晨露[1]的诗,最好是月夜。一灯如豆,万籁无声。她的诗就如月华,悄悄地探进窗户,洒一地银辉,明洁而又清凉。
读晨露的诗,最好是清晨,醒鸟啁啾,清风拂面。她的诗就如晨露,在一缕朝霞中,熠熠生辉。
晨露的诗不是那种豪放派的黄钟大品,“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而是那种婉约派的清歌雅调,“只好十七八的女孩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
晨露的艺术感觉很好,她长于在极普通的景物、风物中发现诗情,《牵牛花二帖》是这样写牵牛花的:
喜欢/或不/阳光下/尽情歌唱/爬高/俯低/一片绿海/**漾/紫色小舟/每一瓣/有梦/香/香
灿烂的笑容/迎/风/在清晨/飘/送/无数紫色的/蝶魂/绿毯上/憩息/诉说/前世/……
牵牛花自古以来就是诗人吟咏的对象,牵牛花的意象可谓多矣,要做到不重复不容易。晨露关于牵牛花的意象是全新的。她将牵牛花比作绿海中**漾的紫色的小舟,又比作绿毯上紫色的蝶魂。前一意象洋溢着流畅而又轻快的欢悦,后一意象则透出悠远而又沉重的凄婉。两种意象的叠合,产生出一种奇特的张力,这种张力是超出字面上的意义,它让人低回,沉吟,品味,而难以把握。水一样轻柔,歌一样缠绵,梦一样迷惑,风一样缥缈……
如果说《牵牛花二帖》以感觉的别致取胜,《有鸟喧哗》则以感觉真切见长:
有鸟喧哗/窗外/八点的阳光/洒落无数珠宝/展翅/篱前树梢/啁啾/挡风遮雨的位置/草地新绿/干旱解禁之后/口罩免用/眼波流转/蓝空中云花朵朵/迷路的雷电/夜半轰轰/一首风雨曲调/敲叩/疑幻疑真的双耳/小小褐鸟/一双/筑窝/墙角一簇/长春/迎/风/招展
整首诗写早晨的感觉,这种感觉每个人都有,但作为诗人的晨露她的感觉特别敏锐。这是一个风雨过后的早晨,草地格外绿,云朵格外亮。阳光从窗口洒进来,光辉四射,像是“无数珍宝”。诗人显然还迷恋昨夜那场风雨,被“迷路的”雷电敲开的双耳尚未清醒,模模糊糊中听到的风声雨声,竟如音乐“疑幻疑真”,无比美妙。一般人大概不会注重“疑幻疑真”这种将醒未醒的感觉,只有诗人才会注重它,而且将它展现成美妙的意象。
真切的感觉有时也因注重某一细节而别具光彩。晨露写打瞌睡,是这样写的:“宽坐片刻/旋椅上/合睫轻轻。”不能不惊叹“合睫”这一意象的绝妙。“合睫”本是睡觉的普遍现象,但没有谁发现它的诗意,没有谁将它如此凸显出来,晨露的发现,可谓匠心独运。
对诗人来说,感觉敏锐十分重要,这种敏锐突出表现在对事物外在形式的感知上。诗人的这种感觉绝不只是生理性的,它具有非常鲜明而又强烈的主观意味。诗人特有的主观情调与对象产生愉快的邂逅,达到了然无二的融化,方才产生这种特有的审美感觉。表面上看,是事物、事物的特征触动了诗人的情弦,而从诗人审美感觉的最后形成来看,根本的,还是诗人的情绪或者情感选择了事物,然后才凸显了事物某种特征。这就是为什么在晨露的眼中,牵牛花的意象不是号角,不是喇叭,而是小舟,是蝶魂。作为海边生活的女子,小舟、蝶这种意象其实早就潜藏在无意识的深处了。事物的本质与特征是可以从不同角度来讲的,从科学意义上讲,事物的本质与特征更多是客观的,而从审美意义上讲,事物的本质与特征更多是主观的。牵牛花的本质与特征是什么,科学家的回答肯定不同于作为诗人的晨露。将牵牛花看作小舟与蝶魂,这种感觉只能是晨露的。
午后的阳光,是一种极普遍的自然现象,晨露的感觉是这样的:“午寝时刻/大地静得/漂浮了起来/临窗/捕捉/一丝一缕/逃遁的风。”
“静”是听觉,但从静感到大地“漂浮了起来”,就不只是听觉,而是一种“心觉”了。对风的感觉属于触觉。晨露用触觉去捕捉风,风却“逃遁”而去。这其中,透出一种淡淡的失落感、忧伤感。
晨露的感觉就是这样与一般人相通却又如此不同。我们再看:
暮色踩着猫步/温柔如情人的唇
夜黑如魅/游滑鼾浪之上
好事的太阳/把头伸进/梦境里
空气/经过多番熏烤/格外/酥/脆……
暮色、夜黑、太阳、空气,都是极普通的景物,大家都有感觉,但没有晨露这种感觉。晨露的感觉奇异,似是无理,但略加品味,却发现妙不可言。无理而妙!无理而妙的感觉不仅是深刻的,而且也是审美的。这正是晨露诗歌意象的魅力所在!
晨露是那样一种生活比较平静、心态比较平和、又比较单纯的女子,她写的都是一些日常的生活。尽管是日常生活,一经她的提炼,这生活就熠熠生辉。看她这样写菜市场的光景:
一箩青翠/一篓橙黄/一袋灰褐/一捆黏黏/秤杆上的前进/后退/寻找一处对称的平衡点/劳动的重量/卖一个合理的价钱(《一声叹息》)
她这样写客情来往:“以佳节为棉线/勾织/一巾夜访/撑开为伞/裁接/纷/纷/细/雨……晚秋小径中/缅怀/春夏/繁花尽开/留不住/花香/一缕/留不住/半宵欢谈/融融/挥手/篱前/夜帘低垂/嫩月一芽/依/依”(《夜访》)
她这样写孩子们游戏:“三五孩童/追逐/一对彩蝶/一茎牵牛花/开得璀璨”(《泥香》)
她这样写晚间乘凉:“扁扁/宽宽/****/手中轻轻/休闲/唤来缕缕/清凉”(《蒲扇》)
作为家庭妇女,她的表现烹饪的诗歌可以说别开生面:
暮色攻陷厨房/一缕鸡汤香味/篱笆外/召唤/……清华池/佳人出浴/青菜/寻找青春的姿色/……(《晚了一步》)
浇/淋/以醋/让味蕾/淀/放/……叶叶/层层/包折/阳光/雨水/裹一圈/圆/……(《白菜谱》)
谁都知道,在家务中,没有比做饭更琐碎的了,将做饭写出诗情来,可以说是晨露的一个创造,没有深切的体会,没有过人的才情是写不出这样美妙的句子的。特别有趣的是,她将做饭与写作这两件在别人看来一俗一雅的事,完全糅合在一起,她的《叩》就是这样妙趣横生的作品:
一杯清茶/一个壶/一碟三文治/一卷笛曲/笔为火/纸为炉/煮字/焖词/熬句/炖一首/诗……
只要是从事过文学创作的人都知道,题材在写作上是很讨巧的。奇闻逸事、悲歌慷慨、风月缠绵为什么总是受到文学家们的青睐,根本原因就在于这题材本身就拥有丰厚的审美含金量。至于平凡的生活,审美含金量本来就少,要将它写成让人喜欢的文学作品,就很不容易。晨露的过人之处,就在于她能从平凡的生活中看出诗意,并从中提炼出美来。这种化腐朽为神奇、化恬淡为绚丽的艺术才能是让人惊叹的。
晨露不是那种耽于幻想的女子,她务实,真诚,这也影响到她的诗风。她的诗情感真挚,诗风平易。特别可贵的是,她的诗透出浓郁的人情味,这种人情味在她那些表达亲情的诗作中特别显得厚重。《外婆》一首将那位“从父、从夫、从子、从来不曾抬头说不”的老人临终前对子孙的情感表达得力透纸背:“江风呼号的凌晨/病榻上/一一点唤/榻前缺席的小名/心波照见/山水外跋涉的颜容。”
不仅是对亲人,对他人,晨露也是一片爱心。《一声叹息》在晨露的诗歌中,技巧也许不是最为讲究的,但诗突出的那风中传来的“一声叹息”却强烈地震动了读者的心。是啊,别怪菜市场上“秤杆上的前进后退”是那样精心,这为的是让“劳动的重量/卖一个合理的价钱”。这“一声叹息”就来自这些辛劳的菜农。
晨露的生活也许还算顺利与平静,但步入中年后的她,还是能深悟生活的艰辛。晨露以一种淡淡的忧伤品味着生活的酸甜苦辣。《蒲扇》这首诗选取夏夜乘凉常用的蒲扇为意象,可谓匠心独运。作为古老的驱热的工具,今日它遭到冷落了,但它联系着人世间几多沧桑与感慨。夏夜的蒲扇,给劳作一天的人们带来轻松与舒坦,这轻松与舒坦又联系着生活的几多艰难与辛酸。诗中写道:“黄昏瓜棚下/晚饭后/千古英雄儿女/摇曳间/栩栩/登场”——这是过去的夏夜。而今呢?“瓜棚岁月/早已凋落/电视荧幕上/剧情沸腾”两相对比,令人感慨万千!诗并没有发表多少议论。诗的开头是“扁扁宽宽/摇摇/****/手中轻轻/闲闲/唤来缕缕/清凉”,结尾是“闲闲摇曳/唤来/缕缕清凉/唤来/沉沉思念”这种前后呼应胜过千言万语!
在晨露的诗歌中,在揭示生活的深度上,《石磨》无疑应居首位。“石磨”的意象本就具有象征性:这过去时代的劳动工具,是那样的笨重,它的几乎磨光的刻痕,伴随着多少岁月的消逝,多少生命的更迭。
墙的一隅/稳妥安坐/古老石磨/在时间的奔腾中/静静/等待
来自欢稚的童年/一个情深的回眸
有一双手/神奇的手/长年驻守/石磨长木柄上/推前/转一弯/再推前/转一弯
一圈潺潺细流/雪白了满盆满桶/香甜的奶水/嫩滑的豆腐/以及/一头青丝
一抹黑裤蓝衫/眼前飘动/额前一排汗珠/犹自闪滴
殷殷伸手/掏一巾手帕/惶惶然/只接得/一颗/碎裂的/泪/石磨/犹自静静/守候
这首诗写人的一生,诗中的主人公从欢稚的童年到满头白发的老年,整个一生就推着这石磨转。岁月无情,人生有情。从童年的天真的欢笑到老来“碎裂的泪”,情感的变化让人惊心动魄!人生的意义与价值难道就是这样的吗?
诗的主题意象是石磨,就写法来说,它类似于《蒲扇》,但立意与《蒲扇》不一样。《蒲扇》侧重表达岁月的流逝、生活的变迁。这个变是旧向新变,古老向现代变。这个变是具有进步意义的。《石磨》也写变,但只是人在变,由年轻变衰老,而生活却没有变。可怜的人仍围着那个古老的石磨在转,“转一弯”又“转一弯”。让人心灵震撼的是石磨并退出历史舞台,它还在“墙的一隅/稳妥安坐”“静静/等待”。等待什么?守候什么?诗没有说。问题的提出远比问题的回答重要。显然,这首诗的主题是“等待”。这个主题让我们想起了荒诞派戏剧的一出名剧《等待戈多》。那也是等待。自然,这两种等待是不一样的,等待戈多的等待是一种无望的希望;石磨的守候与等待,则隐隐地含有一种坚定的信念。
晨露的诗并不刻意追求哲理,但不少的诗寓含哲理的意味,根本的是她对生活自有一种深切的体验,正是在这种体验中她感悟到生活中形而上的意义。哲理更多的是提出问题,而不是对问题的结论;或者说更多是揭示生活中通常为人们所忽视的东西,而让人们自己去品味,去思索。从这个意义上我认为《落叶一片》是一首优秀的哲理诗。诗云:
嗒/声清响/空寂的下午/细细的音波/挑醒了/昏昏欲睡的耳膜/空中一场曼舞/明亮了/朦花的双眸/披一袭金黄/属于丰收的颜色/掩不住的/欢喜/为了一个圆满的终点/熬历青涩的成长/消化了阳光和雨水/空气中飘散着/一缕芬芳/徐徐跌落/归于/大地怀抱/一只蝉/长长的唱了起来
诗人没有说什么道理,她只是展现了落叶这一现象,回顾这叶如何从“青涩”到“芬芳”到“金黄”,最后为“一个圆满的终点”,“徐徐跌落归于大地的怀抱”。这种现象的显现,按现象学哲学的观点,就是它的意蕴的呈现。这里没有一丝感伤,也没有一丝欢欣,因为这是自然的现象,无所谓欢欣与悲哀,但是它耐人寻味,让人深思。特别有趣的是,诗的结尾是“一只蝉,长长的唱了起来”。这唱是欢歌还是悲吟?诗人没有说,其实,它只是传达了这样一种信息:自然永恒,生命永恒。
从揭示生活的哲理来说,晨露的《鱼说》显示出不平常的意义。没有见过有人这样写鱼。以鱼为题材的诗总是描绘鱼的灵动与可爱,几曾见过将鱼当作悲剧的角色来刻画的?然而在晨露的笔下,美丽的《鱼说》竟是鱼的悲吟。“一摊沸腾的油/一尾离水的鱼”——悲剧就这样产生了。
究竟是什么造就了鱼的悲剧?诗人似乎并没有循着动物保护主义的思路来谴责人类,显然,诗人并不是想在这里表达一种人道主义、生态主义或者神道主义的终极关怀。且看她细心地刻画鱼落网的那一刹那间:
波涛千丈/水深海阔/偏偏挑了一个/错误/时辰/跳过龙门/跳不过/渔网
这真是惊心动魄的刹那间,须知这是在龙门与渔网之间跳跃,是天堂与地狱之间跳跃,生与死之间跳跃。跳过去了,是龙门,是天堂,是生;跳不过去则是渔网,是地狱,是死。这条鱼之所以没能跳过龙门仅仅在于选错了时辰。“时辰”在这里,绝不只是指时间,而是一种象征,一种具有哲学本体意义的象征。它是一个临界点,在这一点上任何不经心的细微动**,都将是决定性的选择、质的选择,就人来说,也许就是天堂与地狱的选择、生与死的选择。什么是命运?这就是命运!命运的不可知性与必然性让人望而生畏。
晨露其实本没有刻意去表现命运的可怕。那条不幸的鱼,在它即将堕入死亡之前的动作竟是如此的优美:
水里/水外/走的是不归路/抽网离水的一刹那/挥别家乡/最后一眼/水波间/最后一次/
/跳跃/最后的一道银光
这优美,在他人看来也许是一种壮烈,然而在鱼却是展现生命最为灿烂的光辉。是啊,即算命运不可知,不可把握,主体仍然可以淋漓尽致地展现自己生命的光华,仍然可以有自己的美妙无比的高峰体验。善,还有筑基于善之上的美仍然可以有自己的最为出色的表现。生命之所以是生命就在这里。任何命运都无法剥夺它的主体性。生命之所以可贵也就在这里!
诗的结尾具有一种凄婉的美。鱼肉是让人吃净了,鱼骨仍存,成为玉人手中的梳子。虽然“纤纤玉手/千丝万缕的温柔梳漏”又何曾将其“收拢”?这一意象称得上奇警。它耐人寻味。鱼的生命消失了吗?是消失了,但也可以说没有消失。它的魂灵还在,精神还在。鱼骨梳不就是证明吗?
即算是一枚木鱼,它也有鱼的生命在。不是吗?“木鱼一尾/佛堂里/晨敲/晚捶”不是在另一种形式下展现它的价值与意义么?
晨露的诗,具有唯美主义的情调,它的色彩、音韵、节奏都很讲究,但从骨子深处看,是现实主义的,可说它是唯美主义与现实主义的一种比较完美的结合。
写这篇文章之际,正是深秋,月华皎洁,桂花飘香。我的脑海里蓦然出现一句诗“一天风露月华香”。我不知为什么有这种意象,大概是晨露的诗,还有室外的风景一同给我的审美感受吧,故以之为篇名。
2003年10月17日
[1] 晨露是马来西亚砂捞越地区一位女诗人,笔者2002年在吉隆坡参加一个国际会议时与她认识,承她还有其他砂捞越作家朋友相邀,得以访问砂捞越。此地也称婆罗州。晨露家在美里镇,附近有著名的史前人类居住过的洞穴——尼亚古洞。笔者有幸冒雨穿越丛林访问过这一史前人类遗迹。美里在南中国海岸边,大海茫茫,惊涛拍岸,气象万千。此地风光卓异,民风朴实,堪称世外桃源。不知何年再有机会重访此地。——笔者2013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