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树良请我去他家看他的静物画。在明亮的画室里,观赏或挂在墙上或搁在地上的许多静物画,我的心骤然激动了。
树良的静物画依然有着传统静物画的种种长处:逼肖原物,画面精致,干净清爽,然而它又不同于传统的静物画,它有新的创造。
从题材来看,尽管树良也画瓶花,但那瓶实在不能称瓶,而应称罐,很像中国农村常用来腌菜、装酒的陶罐。那花也不是艳丽的紫薇、丁香、玫瑰,甚至也不是新加坡常见的胡姬、九重葛,而是格外清秀、淡雅的百合。更多的情况,陶罐中插的不是花,而是浓绿的香蕉叶、墨绿的观香竹。现实生活中,当然也可能有这种插花,但至少商家没有,商家考虑的是大众审美,是市场效应。黄树良这种超出常规的题材组合,显然是想传达出他的一种信息,他的一种独特的审美情调。质朴的陶罐与清雅的百合这种组合所构成的强烈反差似是说即使在平凡的生活中也可以实现精神的超越。插在陶罐中的香蕉叶、观音竹,似是主人随意为之,未必出自精致的美学构思,但这种随意,不仅传达出主人生活的轻松、潇洒,而且有那样一种绿色生活的精神情怀,也许正是这一点切合时代的审美风尚,打动了许多观赏者包括顾客的心。
我注意到,树良画得最多的其实也不是瓶花,而是空鸟笼,还有已经淘汰的杆秤、米瓮。站在画幅面前,观赏着这空鸟笼,自然会发出这样的疑问:鸟笼为什么是空的?那鸟呢?是鸟笼的主人不玩笼鸟了,还是这鸟逮住个机会飞跑了?是偶然的事件还是必然的选择?如果是偶然的怎么样?是必然的又怎么样?不管是哪种情况,那种对鸟的关切、爱护之情油然而生,引发出诸多的思绪,还有诸多的想象。意念随着思绪的弥散、想象的升华深化着,也许会联系到环境保护、生态文明等。
杆秤、米瓮现在极少见了,但在过去的岁月中,它是生活中的普遍用具,于今,它们有资格进入博物馆了,事实上,有不少博物馆收藏有各种不同的杆秤,还有各种米瓮。一旦这日常生活物件退出生活,它的品位就突然显得高雅了,而且它的价值也变得不可估量,因为它成为文物了。
生活就是这样前进着,不断地将当下的变成历史的,将世俗的变成典雅的,将普通的生活用具变成珍贵的历史文物!
谁说静物画没有思想,没有格调?难道树良所画的这样的静物没有思想,没有格调?难怪树良的静物画销路很好,往往才画出就卖掉了,而且供不应求,就因为他的画有思想,有格调。
在艺术技巧上树良讲究构图,虽然是寻常物件,一经巧妙组合则颇见光彩,耐人寻味。
请看这幅《居家》,厚重的茶几上摆放着米瓮、果盘、瓶花,米瓮居中且体量较大,起到平衡画面的作用。上空悬挂着一杆秤,秤是倾斜状的,从而造就一种动态感,打破因平衡对称难以避免所带来的某些呆滞。动静结合,曲直结合,画面十分和谐。这幅以旧时寻常物件组合所构成的画面,含蓄地传达出小日子的艰辛。“精打细算”“积少成多”,这些生活中的格言不都可以从这画面读出来吗?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粗陶罐插的那一束小小的黄**与米瓮另一边果盘上摆放的大苹果相呼应,恰到好处地透出家庭生活的富裕、和美和温馨。
树良熟谙艺术辩证法,在画面组合上常常体现出刚柔相济的原则,如名为《舒放》的静物画,那香蕉叶何等舒展。深绿的颜色、厚实的叶片,显示出何等葱茏蓬勃的生命力!如此清雅的香蕉叶栽种在一个粗制的酒坛中,不和谐吗?不,很和谐!陶瓮墨绿的釉色与翠绿的叶片既见出反差,又见出一致。陶瓮旁边搁了一只白色的小盆,盆是粗制的,小盆旁边有一些散乱的水果,水果倒是挺新鲜的。这种组合,很有生活情调。生活就是这样的,不都精致,不都整齐。生活是散文,不是诗。
统观树良的静物画,我发现他最大的特色是善于用拙(如粗糙的陶罐)、用俗(如杆秤、鸟笼)。虽然用的是拙,是俗,却能让拙生出巧来,让俗变得雅来。树良就在拙与巧、俗与雅的和谐统一中,创造出一种美。
就风格来说,树良的画有那样一种沧桑感甚至苍劲感,但因为他画得精致,画面清爽,又处处透出美丽、秀雅、活泼,借用一句古话:“苍劲中姿媚跃出。”
静物画是极客观的艺术,也可以成为极主观的艺术,所以,他的静物画有思想,有品位。衷心祝愿树良在静物画方面取得更大成就。
载新加坡《联合早报》,1994年8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