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指头陀是中国近代著名僧人。晚清咸丰元年即1851年,他出生湖南湘潭一户农家。由于家境贫寒,他自幼并没有正式上学读过书,然而凭自学,凭聪明,凭勤奋,成就了中国近代极其罕见的诗僧。他的诗作获得中国近代诸多名士如王湘绮、杨度、陈三立、杨树达等高度赞赏。八指头陀圆寂后,杨度还亲自主持其诗集的编选、出版诸事宜。他生前出版《嚼梅吟》诗集,有人评价为“绝去尘俗,天然为真门妙谛”,就总体品格来说,这个评价是恰当的。但是,八指头陀毕竟生活在世俗社会中,而且他所处的是中国封建社会行将消亡的时代,空前未有的内忧外患,各种明里和暗里的政治势力较量,使得这个社会充满着血腥和苦难。具有强烈忧患意识的八指头陀实际上不可能超然物外。他诗中超尘绝俗的况味,只不过是内心深处极度苦闷的自我慰藉。他深知,自己做不了掀天揭地的伟业,但这个浑浊的社会中,他必须要保留一份洁白,不只是出家人的洁白,还有一个爱国的中国人的洁白。
八指头陀诗中较多地写到梅花,他也深爱梅花。从某种意义上讲,梅花诗即是他人格的自白。梅是中国诗歌的传统题材,历代的诗歌中均有咏梅的佳作。尽管如此,八指头陀的咏梅诗自有他特殊的地位。根本的在于他的咏梅诗有他独自的情感体验,独自的境界,因而也就自成一格。
一
梅姿如何写?这是首要问题,它涉及梅花的基本品格。八指头陀写梅姿着重写三种姿态:
横斜:梅其实亦如其他树木一样,主干是向上的,旁枝虽向外展开,总体趋势也是向上的,这种形态由植物的向光性所决定。但是八指头陀从不写这种科学性的常态,他有意地忽略这种常态,而突出写梅枝的一种非常态——横斜态。他在《赠樊云门方伯四绝句》:“洞壑高寒是我家,闭门独自咏梅花。淡烟残月横斜态,争敌罗浮万烟霞?”[1]此种写法,不始自八指头陀,前人也是这样写的,如林逋的咏梅诗中写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如此写,是为了突出梅的傲岸品格。
高枝:梅在树中算不得伟丈夫,哪里能与钻天的松竹相比?但八指头陀却偏要说它高。《赠樊云门方伯四绝句》云:“孤山门户冷难支,全仗逋仙与护持。一样冰心颜色异,春风同是最高枝。”八指头陀这诗是写给樊云门的,樊云门为布政使,他写了许多红梅诗,八指头陀虽然自己不写红梅诗,却不菲薄人家写红梅,何况写红梅的还是布政使。他一方面夸赞樊云门的红梅诗写得好:“百首红梅海内传”,另一方面,又自诩他的白梅诗也不差。于是,红梅与白梅都被说成是“春风”中的“最高枝”了。最高枝的“高”不宜理解成科学意义上的高,而宜理解成哲学意义的高,包括品格的高、气度的高、境界的高。
梅影:横斜、高枝均是梅的实姿,梅影则是梅的虚姿。梅影的形成,要么在月色中,要么在水光中。《月下对梅》:“高泠不宜人,萧然自绝邻。四山残月夜,孤驿小梅春。暂对翻疑雪,清香不是尘。逋仙犹认影,谁复识其真。”这梅影看来是在月色中。朦胧的月夜,梅树的倒影映在雪地上,孤洁清冷中,隐隐然有一种对抗流俗的傲气,让人油然而生敬意。《白梅诗》中“自写清溪影,如闻白雪吟”,则是写水中的梅影了。
写梅影有特别的美学效果,影为虚,它有助营造一种空灵的艺术境界,如严沧浪所云“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更重要的,梅影更能揭示梅的神韵:是那样高洁,又是那样缥缈、神秘。它让人想到“道”,这梅是不是有“道”在?梅之道是什么?是不是也像梅影一样神秘而缥缈?
八指头陀善于写影,有人记下他的这样一则逸事:
上人又曾为阿育王寺当家,有武弁数人,联袂入山,憩坐寺中,忽发诗兴,一操湘音者微吟曰:“一步一步紧。”旁一人曰:“行过育王岭。”相与大笑。上人应声续曰:“夕阳在寒山,马蹄踏人影。”皆为之拍案叫绝。又有以《寒江钓鱼图》向上人索题者,题曰:“垂钓板桥东,雪压蓑衣冷。寒并水不流,鱼嚼梅花影。”与人游岳麓,援笔吟曰:“意行随所适,佳处辄心烦。林声阒无人,清溪鉴孤影。”以是人称之为三影和尚。[2]
善于写影,说明八指头陀善于用虚。艺术形象的塑造,有实写与虚写两种手法。用实为了写形,用虚为了传神。虚实相生,境界则就成了。
上面说的梅之三姿,侧重于梅枝。就花来说,八指头陀咏梅诗有一特别处:将花比喻成泪。《梅花岭谒史阁部墓》:“荒草萋萋掩墓门,杜鹃啼断月黄昏。欲知亡国当年恨,万树梅花是泪痕。”史阁部是史可法,史可法守扬州的事,垂名青史。在满清王朝风雨飘摇之际,八指头陀来谒史可法的墓,意义非同寻常。缅怀先烈,告慰英魂,其济世之怀,报国之心,尽在这首诗中了,而这诗最出彩的就是最后一句“万树梅花是泪痕”。
梅本无情,将梅花写成泪,无疑是人之移情所致。此梅就不是梅了,它是人,是八指头陀自己,也是所有与八指头陀有着共样爱国情怀的人。
与喜欢写梅枝的横斜姿态相一致,八指头陀写梅干,则喜欢写瘦梅。《次韵陆蕙亭茂才见赠之作》:“孤莆再来久失群,瘦梅花下独逢君。共谈圆泽三生事,惊起寒山一片云。风月聊同高士赏,烟霞未许俗人分。相留无奈天将螟,钟磬萧萧报夕曛。”又《答天童献纯上人》:“心如枯木死灰冷,貌似梅花瘦石奇。今日因君动清兴,欲磨山翠写新诗。”这两首诗都写到瘦梅,后一首的瘦梅还与瘦石相组合。写瘦梅的意义在哪里呢?主要是彰显梅的品格孤高清正。在中华民族的审美传统中,肥与瘦的对立,隐含着世俗与超俗、贪鄙与清高、腐朽与生气、邪恶与正直等的对立。
除此外,八指头陀也喜写枯梅。枯梅是已经死了梅树或梅枝,这种梅有什么意义呢?且看他的《为见闻禅友题枯梅》:“甘心冷淡住林泉,历尽冰霜节更坚。莫道枯枝生意少,开来还在百花前。”原来,重要的不是它现在已经成为死枝,而是它生前的战斗经历。那种历尽冰霜的节操在这死枝上仍然有着令人心惊的展现。如果说写瘦梅凸现的是梅之清,那么写枯梅凸显的是梅之节。
梅花是有众多色调的,按花之色,有红梅、绿梅、白梅等。八指头陀独爱白梅。前面我们谈到,他以白梅诗与樊云门的红梅诗相抗衡。虽然态度平和,但独标白梅有立场,且立场是坚定的,旗帜是鲜明的。为什么独标榜白梅?因为白梅素朴恬淡,最能体现高洁的情怀。他在《答夏公子二绝句》之一中写道:“红梅丰艳绿梅娇,斗韵争新寄兴遥。应笑白梅甘冷淡,独吟微月向溪桥。”
二
梅有姿,更有境。梅可以独自成姿,却必须与他景相合才能共同构境。在八指头陀的咏梅诗中,与梅构境的最多的景有月、雪和水。
(一)梅月构境:
梅与月共同构境并不始于八指头陀,但八指头陀的梅月构境有它的特点。且看他的几首诗:《薄暮吟》:“古洞云归人散去,夕阳惊动鸟飞回。黄昏独坐谁为伴,月借梅花瘦影来。”又《冬日薄暮即事》:“四周松竹绕吾居,薄暮行吟趣有余。明月去借梅花影,清风来翻贝叶书。”这两首诗中梅与月的构境都用了一个字:“借”,而且都是月亮借的梅花。不是梅要借月,而是月要借梅。显然,这是强调梅的高风亮节。从景观的审美效果来看,应是互借,月借梅,梅也借月。从月景来看,一般的月景只是清朗而已,有了梅,月景则有了人情味,变得高雅起来;就梅景来说,一般的梅景虽然孤洁,但少亮度,不够动人。有月作背景,这梅景就有了光华,特别是因为有月梅就有影,见出梅的神秘与虚灵。
更多的情况下,八指头陀的梅月构境取的是梅月相融的程式。如《念佛书怀》:“淡月梅花泪转生,深愁五浊道难成。此身愿化华池鸟,常出柔和赞佛音。”这中间,淡月与梅花是相融合的,没有见出互借来。他这样写,更多是想将月梅合为一景而纳入禅意。再如,《冬夜书怀》:“岩边落日下苍藤,枯坐无聊百感增。谁念禅房幽绝处,梅花月照一孤僧。”这诗中,不仅梅与月构成一个完美的意境,而且将僧也纳入。虽然此诗的整体意境为静,而且极为幽绝,但是,因为有了人,就不同了,静中有动,幽绝中蕴含有深意。
梅与月的组合所构成的意境其突出的特点是辽阔,光华,特别宜于表达宇宙的情怀,见出生命的无限与神秘。
(二)梅雪构境:
梅雪构境也是传统的形式,优秀的作品很多,如陆游《卜算子·咏梅》。这些诗中梅是以志士的形象出现的。八指头陀的梅雪构境,也有这样的意味。如《孤山寻早梅》:“傲霜犹有菊,破雪岂无梅?”《山居志雪》:“菊放重阳后,梅开小雪前。”但这只是其中之一,另外一种情况是:不强调梅与雪的争斗,而是强化雪的苦寒,以营造出一种极为凄绝、极为空寂的意境来,凸现梅的孤洁。如《对雪,赠梅痴子李二翰林》:“四山失繁翠,高阙远生寒。江城一飞洒,天地浩漫漫。冻鹤饥无语,梅花冷自看。谁能比孤洁,清咏独凭栏。”这里,“梅花冷自看”一句,特别警策。“自看”,显然是在孤芳自赏,加上一个“冷”,就不只是孤芳自赏,还有一种傲世、讥嘲、反讽的意味。不经意中,仍然露出了斗争的意味。
八指头陀不是那种一味逃于禅的僧人,他一直关注着世事,而且有着强烈的是非爱憎,紧要关头,他是可以舍弃性命,直刺邪恶的。这“冷”只不过是偶尔露锋芒罢了。
(三)梅水构境:
梅水构境也是传统的手法,林逋就有“疏影横斜水清浅”的名句。八指头陀梅水构境较之前人也有一定的发展。主要是境界更为阔大。如《过孤山寺》:“说法谈经事事无,暖云晴日一山孤。逃禅处士归何处?零落梅花月满湖。”“零落梅花月满湖”,境界何其阔大!这哪里是逃禅,分明是奔向光明。与“零落梅花月满湖”同一境界的还有《足成二绝》之一:“湖面君山一点青,黄陵月上睡初醒。不知何处仙人笛,吹落梅花满洞庭。”关于此诗,作者有一短序,序云:“先师东翁夜过洞庭,偶得句云:‘不知何处仙人笛,吹落梅花满洞庭。’诚仙籁也。又山谷有‘山大白云遮不住,长留面目与人看。’之句,皆见道语,惜俱未成章。病中无事,为足成二绝句。以志先师道德文采于一微尘耳。”虽然“吹落梅花满洞庭”是前人之句,但未成篇。八指头陀将它成篇。八指头陀之所以有兴趣去成篇,是因为他喜爱“吹落梅花满洞庭”这一诗句。而这一诗句的妙处,就在于境界之阔大。读八指头陀的诗常能感受到这一点。他的梅花诗虽然意境偏于冷寂,但因为境界阔大,常能让人体会出一股浩然之气来。由此也可以探得八指头陀的胸怀,虽然出家为僧,并不坠凌云之志。《足成二绝》的另一首虽然不是写梅花的,但与咏梅诗具有同一胸怀。此诗云:“天涯无事觅心安,世界微尘定里宽。山大白云遮不住,长留面目与人看。”这两首诗虽然灵感缘自前人的二句诗,却见出八指头陀的胸襟与气概。
八指头陀《初过史菖洲居二首》之一写到梅与雨的关系,其诗云:“梅花雨过晚晴天,一笑相逢有宿缘。惆怅烟钟隔林至,匆匆催上夕阳船。”八指头陀的咏梅诗其格调一般为冷峻、孤洁,此诗则显得欢快、明丽,这在八指头陀的诗中极为罕见。究其原因,与雨有关。一般人的心理,旅行遇雨心情较为压抑;雨过天晴,心情则顿时欢快起来。此诗写的正是这种情况。八指头陀的诗中难得用“笑”字,此诗用上“笑”字,足见诗人的心情之愉快了。
三
八指头陀咏梅,表面上是在写梅,实际上他是借梅来抒写心中的情怀。从他的咏梅诗,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八指头陀丰富的情感世界。
(一)思念之情:
一是思乡。《冬日偶作》:“复见梅花发,思乡又一年。衡云离岫直,海月抱天圆。”真是一年一度梅花开,年年岁岁思乡情!此诗较之前人同样题材的诗气概大多了。诗中“衡云离岫直,海月抱天圆”境界直追王勃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二是思友。《赠吴燮堂》云:“我如野鹤孤云,君似梅花一样。一朝春信到来,开在百花头上。”梅之所以能成为思情之媒,是因为梅有信。
(二)孤洁之情:
孤洁之情是八指头陀咏梅诗中表达得最多的一种情感。《梅》诗云:
和羹怕作帝王师,生就冰霜雪月姿。甘住溪边与林下,青松翠柏是相知。
此诗可以看作八指头陀人生观的自白。“和羹”典出《左传》,晏子对齐侯说治国的大道理,说“和”与“同”不一样,“和如羹焉”。八指头陀说自己不愿像晏子那样去做帝王的谋士,生就的是梅花的品格,宁愿住在溪边与林下,与青松翠柏为友。在中国知识分子中,有两种人生观,一种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目的是获取功名利禄。另一种是甘于清贫,坚守气节,不愿与帝王为奴。这后一种人生观,虽然在知识分子中,不占主流,却一直受到人们普遍的钦敬。八指头陀持的正是这种人生观。
在《答夏公子二绝句》中八指头陀借咏梅更为明确地表白这种操守:
公子前身绿萼华,樊山应是赤城霞。老僧自抱冰霜质,朱尘碧雾少一些。
虽然绿梅、红梅、白梅就其自然本性来说,是没有多大的区别的,八指头陀将它们的色彩从梅中的脱离开来,专意从色彩独立的文化意义上,来标榜他的操守。“冰霜质”在诗中是用来形容白梅品格的,八指头陀用来表白自己的人格。
在八指头陀的咏梅诗中,见得最多的一个字是“冷”:
霜钟摇落溪山月,惟有梅花冷自香。(《感事二十截句附题冷香塔》)
北斗横天夜欲阑,梅花睡鹤冷相看。(《月夜不寐》)
应笑白梅甘冷淡,独吟微月向溪桥。(《答夏公子二绝句》)
……
不管是冷看,还冷对,冷笑,冷淡,体现的均为孤洁之情。这种孤洁之情,作为出家的禅僧来说,是对红尘的决绝;而对于具有正直品格的知识分子来说,是对流俗的对抗;而作为爱国主义者,则是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深层忧患,于国事无可奈何,又心犹未甘,只能寄希望于革命者,这梅花的冰霜质既是八指头陀自身气禀的表白,也是革命者崇高气节的写照。
四
中国的咏物诗均是借物来写人的,八指头陀的咏梅诗继承了这一传统。他的咏梅诗首首写梅,也首首写人,梅即是人,人即是梅。人既是具体的人物,也是抽象的人格。如果细加分析,我们可以找出八指头陀咏梅诗中的具体所指。
其中之一是梅咏志士,这又可以分成几种情况,一种是直接将梅与志士等同起来,梅就是志士。如《题孤山林典史墓》:“报国损躯义已成,来陪梅鹤一先生。孤山自此不孤也,处士忠魂如弟兄。”这首诗中的梅鹤一先生,当是指林和靖。林和靖以隐而著名,不过,此诗强调的是“报国损躯”,所以,疑为同葬在孤山的秋瑾。
另一种情况是不直接将梅与志士等同起来,而是写梅与志士为伴,此伴与人虽为二身,但精神是相通的,因此仍然可以理解为以梅咏志士。如《平山堂谒史阁部墓》:“荒草萋萋掩墓门,杜鹃啼断月黄昏。欲知亡国当年恨,万树梅花是泪痕。”梅为史可法哭,此哭也可以理解为歌,梅与志士如此惺惺相惜,那梅也就是志士之象征了。
在更多的情况下,八指头陀是借梅来咏自己以及与自己一样的高士。
《为净业上人题白梅》:
绝壑无寻处,高寒是我家。苦吟终见骨,冷抱尚嫌花。白业宜薰习,清芬底用夸,却怜林处士,只解咏横斜。
诗中,“绝壑”“高寒”“苦吟”“白业”“清芬”,均是重要的修饰词。八指头陀以这些词来表达梅的品格。“绝”也好,“高”也好,“苦”也好,强调的均是与流俗的对抗与隔离。八指头陀诸多以梅自喻的诗中,多营造寂冷苦凄的境界,如《书怀》:“十年瓶钵走天涯,两鬓萧萧感岁华。老去身常如槁木,寒来骨欲变梅花。”《寄梅坡上人故宅》:“雁叫霜晨不可听,凄凉月色满宫庭。嗟君一入梅花梦,直至于今尚未醒。”《为见闻禅友题枯梅》:“甘心冷淡住林泉,历尽冰霜节更坚。莫道枯枝生意少,开来还在百花前。”
但也有极少的一些咏梅诗所表现的境界不是这样,如《过天竺林和翠云长老原韵》:
草鞋踏破为谁忙,一锡飞来满面霜。
长老不须重说偈,梅花犹在鼻头香。
此诗似是偈语,却明确地表达了他对生活的热爱。诗中的梅花一改苦寂的形象,而像少女一般的可爱。那嗅在鼻头的梅花传达的是怎样一种信息?显然不是冷寂,不是苦寒,而是欢快,是自然的春天,也是生命的春天。“身如槁木”的躯体中,藏着这样一颗处子般的心。这才是八指头陀最为本质的地方。他有一首《暑夜访龙潭寄禅上人》,与此诗异曲同工,诗云:
一瓶一钵一诗囊,十里荷花两袖香。
只为多情寻故旧,禅心本不在炎凉。
“一瓶”“一钵”“一诗囊”,三个概念准确地概括了诗僧的生活品格,这三个词,见出禅修之苦,然而下一句“十里荷花两袖香”,却完全是另一种意味,粉红色的荷花在这里不是状佛境之高,而是显红尘之美,从“两袖香”三字中可以看出诗僧心中充满着喜悦。虽然出家为僧,却难掩对生活的热爱,这正显出佛禅的本色!最后两句是近乎宣言。诗人明确地说,他的心中其实涌动着极为丰富的情感,唯一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已经不再为世俗的炎凉而动心了。从这些地方,我们真切地感受到八指头陀与我们这些俗人其实很近,我们的心其实可以相通。这大概是八指头陀诗歌最为可贵的地方。
八指头陀离开尘世已近百年,读他的诗恍然真有隔世之感。但是,隐约间,我们仍能看到那个时代的一些侧影。八指头陀并没有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他的诗作中不时闪现着那个时代的烟云和呼喊,让人感受到那个时代特有的苦难与痛楚。八指头陀虽然没有做那个时代的弄潮儿,但是,他以爱国僧人固有的善良、正直默默地关注着支持着那些进步人士的活动。他的诗作谈不上合时代的主旋律,却仍与时代的脉搏相和谐。他的诗的确视野不够宽广,但诗中精致的情感不仅悄然温暖着我们的心,而且让我遥思那样一个风雨如晦的年代有一颗僧家的心在怎样思考着人生,思考着祖国的未来。诚然,国势如此衰颓,人的生存只能是艰难的,然而虽然艰难,却绝不放弃,而且愈是艰难,愈见坚贞,亦如寒梅,傲霜迎冰。而祖国,这有着五千年历史的华夏故国,在历尽劫难之后,定然会有一个如同红梅般的灿烂的未来。
2011年5月30日
原载《书屋》2012年第1期
[1] 《八指头陀诗文集》岳麓书社1984年版,第402页。以下引诗均见此书。
[2] 《八指头陀诗文集·诗僧八指头陀遗事》,岳麓书社1984年版,第5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