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的人大概都记得批黑画的事,被批的画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黄永玉。“四人帮”说他画的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含意是对“**”的不满,黄永玉画的猫头鹰是否真有这样的含意,当然,只有黄永玉清楚,别人是不好评说的。
不过,从中国绘画史来看,“黑画”是有的,“黑诗”也是有的。中国诗歌传统讲寄托,讲美刺,中国史学传统讲“微言大义”“春秋笔法”,这都可以看作是“黑画”“黑诗”“黑文”的源头。一部《诗经》解释多矣,位于《诗经》首篇的《关雎》,从字面上看明明是情诗,汉儒却说是“喻后妃之德”,将它变成了一首政治诗。对《关雎》的这种解释因为太荒唐,现代学者已无人相信,但至少在清代以前它是权威的解释。汉儒对《诗经》某些诗的解释也许的确很荒唐,但你不能不承认《诗经》中有些诗,其真实的含意是在字面以外。这些我们就不去说它了。
“黑”主要是指隐,用“黑”当然是带有贬义的,“四人帮”心怀叵测,疑神疑鬼,将那些可能隐含反对他们意思的画与诗看成是黑画与黑诗,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作画、作诗者真有此意,那只能说是这画是隐喻画,这诗是隐喻诗。
隐喻诗自《诗经》以来一直有人在写,且有不少佳作,如李商隐的《无题》、朱庆馀的《近试上张籍水部》。隐喻画一直到明末见之甚少,不过,到清初突然多起来了。最大的隐喻画家是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原名朱耷,系明宗室。明末,天下大乱,李自成进京,旋即清兵入关,明王朝“忽喇喇似大厦倾”。锦衣玉食的朱耷顿时成了丧家犬。他先是入寺为僧,后又转佛为道,然而均不顶用,“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国仇家恨时刻燃烧在心,岂一领袈裟、一袭道袍可以熄得?无奈又只得还俗,佯狂度日了。
可以想见,八大山人的内心是极为痛苦的。内心如熔岩在燃烧,如能尽情宣泄倒还好了,然而不能,只能将它压抑,将它冷却,将它扭曲,将它变形,将它锻造,于是,它以别一种形式公之于众了,这就是八大山人那些“黑画”。你看,那些画,气氛是那样的冷漠,造型是那样的怪异,意境是那样的虚寂!站在画前,感到有一道寒气相逼,叫人背脊发凉,心惊肉跳。然而,你只要多看看,联系八大山人的身世多想想就可悟出,这冷漠犹如火山冷却后的熔岩,那正是炽热的产物。那怪异其实并不怪,那是刻骨铭心的国恨家仇遭受扭曲后的一种反映。那虚寂也是假象,八大山人的心中何曾一日虚过,一日寂过?
八大山人亦善诗,他的诗多题在画上,诗甚难解。著有《八大山人传》的邵长蘅亦说:“山人有数卷藏箧中,秘不令人见。予见山人题画及题跋皆古雅,间杂以幽涩语,不尽可解。”看来,这些“间杂以幽涩语,不尽可解”的诗是货真价实的隐喻诗即“黑诗”了。“黑诗”难解,然与“黑画”一配,相互揭秘,倒又能让人窥探出它的真实含意了。笔者最近读到一本不厚的书《八大山人诗与画》(朱安群、徐奔选注,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1993),将八大一百首题画诗一一加注并作说明。作者凭借丰富的历史文化知识和对朱耷身世的详尽了解,将这些“黑诗”“黑画”的“黑味”一一品出来,尽管不一定都正确,但对我们深入了解八大山人,无疑是很有帮助的。
八大山人喜欢画西瓜,西瓜本不是中国绘画的传统题材,八大山人喜欢画它别有深意。其中一幅其右一角画一瓜,左半部题有一诗,诗云:
写此青门贻,绵绵咏长发。
举之须二人,食之以七月。
为什么要点明这瓜是“青门”所贻的呢?原来这有一个典故。汉代的召平原原是秦朝的东陵侯。秦朝灭亡后,他种瓜于长安东门,此瓜世称“东门瓜”或“东陵瓜”。八大山人说他画的瓜是青门瓜,这对前朝的怀念的意思是清楚的了。画中的瓜如此之大,要将它举起来必须要两个人。这说明什么呢?可能有二义,一是歌颂前朝之好,你看前朝的瓜是如此之大,多美的一个瓜啊,它象征着明朝的江山。二是喻复国艰难。这瓜要举起来,必须要两个人。这隐含着自己势单力弱,无力回天。“食之以七月”,这是说瓜要到七月才可以食用,潜台词就是现在瓜还没有熟,这瓜没有熟喻义是复国的时机还没有成熟。字面外的意思是“潜伏爪牙忍受”。
八大山人还有一幅《瓜月图》,其题诗云:
昭光饼子一面,月圆西瓜上时。
个个指月饼子,驴年瓜熟为期。
八月十五是中秋,乃团圆之日,此时画瓜画月,含意自然不同于一般。月是那样明亮,瓜是那样甜美,然月下种瓜之人(画家)内心是那样的残破、凄楚。两相映衬,其情感意味不难体察。“个个指月饼子”,用的是元末汉人以八月十五食月饼为起事信号的典故,借以表达复国的热望。然而,复国的希望有没有?没有!“驴年瓜熟为期”——这“瓜”恐怕永远不会成熟的了。绝望的悲哀笼罩着全篇。
八大山人的画很怪,造型往往不同于一般。他所画的鸟大多是弓背缩颈,眼珠瞪圆,充满狐疑与警觉;有的鸟一足独立,似失去平衡;有的鸟栖息于枝,显得笨拙疲惫,毫无奋飞之意。凡成对的鸟,总是各望不同的方向。有的画成一只睡了一只四处张望。显然,这鸟是八大山人自己心态的形象写照。早成惊弓之鸟的八大目前唯一乞求的其实只不过是偷生罢了。
画面形象组合,八大山人也打破常规。他将鹿与鸟组合进一张画面,鹿仰头望鸟,鸟低头视鹿。鹿与鸟能交流吗?当然不能。那鹿、鸟为什么不与自己的同类交流却要与异类交流呢?这反映了什么样的社会现实自然也是很清楚的。严酷的统治,让百姓们噤若寒蝉,谁还敢找寻同道一吐心声呢?只能是情寄异类,聊作安慰罢了。
八大山人的作品中,还有将鱼与鹌鹑放在一起的。这两者一是水中之物,一是陆上之物,这两者合成一画,不可思议。八大画鹰,那鹰眼竟然不是望着蓝天或是盯着诸如兔子、小鸟这样猎物,而是莫明其妙地望着一只螃蟹,诸如此类的画,是名副其实的黑画,对它们的理解只能是猜测了。
八大山人的画,主要是画自己的心态,画上的花鸟虫鱼多是内心的象征,然也有个别的画则直指他不喜欢的清代统治者。比如,他有一幅《题双孔雀图》。画面有一拖着三支花翎的秃顶孔雀,有人认为它指江西巡抚宋荦。这种猜测也不是没有依据的,但这种猜测不能扩大化。八大山人的绝大多数隐喻画主要还是传达一种心绪,这种心绪隐喻画与确有所指的政治隐喻画有所区别,较之政治隐喻画它更富有美学意味。
八大山人题画诗云:“墨点无多泪点多。”这可以看作他隐喻画的美学概括。“墨点”即“泪点”。心画心声,八大山人将中国绘画美学中重传神、重写意、重文学趣味的传统发挥到极致。
也许八大山人之前,中国画也有隐喻画,但至少是未出大家,只有到八大山人这里,隐喻画才成了一个新画种,八大山人当之无愧是“黑画”的祖师爷。
“黑画”是特殊时代的产物,而从“黑画”我们又可以认识那特殊的时代。“黑画”其实并不“黑”。
原载《书屋》199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