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由于各种原因,伦理与审美的冲突日益严重。叔本华所批判的“媚美”泛滥,靡靡之音充斥文坛艺苑,严重败坏社会风气。正如叔本华所说的这种“媚美”是“令人作呕的东西”,“摧毁了纯粹的审美观赏”,“激起的是一种剧烈的不想要、一种反感”。而在伦理领域,由于道德观念的淡薄,各种非道德的行为得不到应有的谴责,正气不能上升,邪气却横行霸道,以致有人提出借助于法律为本属于道德的问题立法。如果道德的领域完全让位于法律,那道德还有什么作用!
在人类的三大价值追求之中,真、善、美三者,善与美的关系尤为密切。从历史上来看,善与美同源,都是人的价值的实现。大约在18世纪前,西方哲学史上,主流是强调善与美的统一,这种统一又是以“善助美”为特点的。而到18世纪,情况有所变化,英国经验派美学家夏夫兹博里不再将审美的愉快与善的实现看成是密不可分的。18世纪末,德国古典哲学兴起。作为德国古典哲学开山祖师的康德干脆割断美与善的联系,他说:“一个关于美的判断,只要夹杂着极少的利害感在里面,就会有偏爱而不是纯粹的欣赏判断了。”既然审美无一切利害关系,自然与道德也就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了。尽管康德也说过美是善的象征这样的话,但远没有审美无利害关系这话的影响大。以后的美学基本上在康德所划定的领域内发展。审美无利害关系成为审美的金科玉律,以致到今天还未能从根本上突破康德的美学体系。可以说,美学的发展很不令人满意。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自20世纪开始,西方形形色色的伦理学派却有向美学靠拢的倾向。直觉主义伦理学是20世纪初西方影响最大的伦理学派,学派标名为直觉主义就很具美学色彩。作为学派创始人的摩尔,他说“最高善”或者说“绝对善”,是“可以想象的事物之最好的状态”,或者是“可能造成的最好的事物状态”,最起码的也是“就其本身来说,是非常好的状态”。如此谈善不就像是在谈美吗?逻辑实证主义者艾耶尔创立情感主义伦理学。情感主义本是美学的世袭领地,美学之父鲍姆嘉通就是基于在人文学科内情感没有相应的研究学科才提出要建立一门名叫Aesthetic(埃斯特惕克)的学问的。Aesthetic就是美学,亦即感性学或感情学。艾耶尔在谈伦理学时大谈情感主义不就明显地表现出向美学靠拢吗?事实正是如此。艾耶尔一点也不隐瞒他的观点,他明确说:“我们对伦理学陈述所说的一切,以后将被发现只要加以必要的变动,也可以适用于美学陈述。”[1]存在主义是20世纪影响最大的哲学学派,存在主义的大师萨特、海德格尔都强调美与善的统一,特别是海德格尔提出“思维与诗的对话”。思维当然不等于伦理,但伦理是建立在思维的基础上的,思维与诗的对话包含有伦理与审美的对话。实用主义强调经验本体,在经验之中,善与美统一了,因为它们都是经验。弗洛伊德将审美看成一种**的快乐,一种人追求幸福的方式,但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又不能无所顾忌地追求这种快乐与幸福,而必须考虑到道德的约束,这样审美与道德必然产生冲突。弗洛伊德解决矛盾的方法是充分发挥“超我”的作用,借助艺术的手段化解审美与道德的冲突,以实现二者的统一。
从以上简要陈述可以看出寻求伦理与审美的统一是20世纪伦理学发展的一个趋向。
与之相比,美学在寻求伦理与审美统一方面就显弱了。不过也不是没有做过努力。19世纪德国著名黑格尔派美学家费歇尔就明确声称“要把伦理的利害之情排除出美,似乎很困难”。他提出道德价值可以转化成审美价值,并将这种道德价值称之为“美善”。席勒是寻求美善统一最有贡献的一位哲学家,他认为审美是建立完美健全人性的必由之路,审美的王国是自由的王国,“只有美才能使全世界幸福”。[2]俄国伟大的作家高尔基预言“美学是未来的伦理学”。[3]
在寻求善与美统一方面,中国哲学起步要早得多,而且中国哲学从来没有脱离善来谈论美。对审美在培养健全人格方面的作用,中国哲学认识也最深刻。孔子讲“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兴于诗”,从诗入手,即从审美感兴入手;“立于礼”,即以伦理作为人之主心骨;“成于乐”,则是说在一种高雅的音乐氛围中成就天人合一的境界。以审美始,以审美结。这里面的奥妙耐人寻味。宋明理学将中国哲学的“天人合一”说发挥到极致,他们所推崇的“天人合一”的境界既是道德境界,又是审美境界。张载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将伦理与审美融为一体,为中国人构建了一个理想人格的模式。
在当今的世界,伦理与审美的统一将是21世纪人类精神文明建设关注的重大问题之一。在21世纪,伦理问题会显得更为突出严重,商品经济的发展难以避免带来的负面影响就是传统的人际关系日益失去道德的意义,只剩下**裸的利益交换。对道德的服从往往需要借助法律的威严。在这种情况下,审美倒能起到特殊的积极作用:
首先,引入审美情感机制,将道德戒律转变成道德情感,又升华到审美情感,将道德的他律转变成审美的自律。当一个人不是因理性的迫使而是因情感的喜爱去从事一项活动、承担某种责任和义务时,他就会干得好得多。孔子的弟子宰我曾问孔子为什么要守三年之丧。孔子说:“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子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孔子在这里引进了“爱”的理论,的确很能说服人。是的,哪个人生下来就能自立,就不要父母的爱抚扶持?既然至少有三年不能“免于父母之怀”,那你为父母守三年之丧,又算得了什么呢?通常我们说,要让人积极主动地去做某一件事,最好是既喻之以理,又动之以情。情感是一种重要的力量,它不见得在任何时候都接受理智的指导。道德情感与审美情感虽都是情感,但它们还是有重要区别的。道德情感可以驱使人去做一件道德的事,但他不一定感到愉快,而审美情感必然是愉快的。当你像爱美一样去向善,这善对于主体就不存在任何约束力了,这何尝不是更好呢?
其次,引入审美超越机制。超越是审美实现必需的手段。可以说没有超越就没有审美。超越可以使人以更广阔的胸怀对待人世间的是非得失、恩恩怨怨,使人摆脱精神上的束缚与痛苦而进入自由、愉快的境界。审美不是不能讲功利,但不能执着于具体的功利。审美需要人以达观进取的态度去创造生活。伦理相对审美来讲比较务实,比较缺乏超越感。在这个功利性、竞争性极强的社会,是多么需要超越作为社会这具机器的润滑剂啊!
在21世纪,社会的和谐与个人心理文化结构的和谐将是头等重要的大事,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是教育。只靠管理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人的素质的全面提高才是根本。在人的教育中,全面教育十分重要。目前的教育明显地重智育,轻德育、美育和体育。这种跛腿的教育是无法完成21世纪中国现代化建设的重任的。在人的全面教育中,美育虽不能说最重要,但它的作用最特殊。美育被忽视,德育的成果就无法保持。道德的王国是不能给人带来真正的快乐和幸福的。
在21世纪,美育除了履行自身的使命外,还要帮助培植健全高尚的人格,因此,不是伦理美学,而是审美伦理学将是21世纪的重要新兴学科之一。
当然,再过许多年,社会又向前大为进步了,那个时候也许主要不是审美为伦理服务,而是伦理为审美服务,并向审美转化。总有一天,伦理将彻底走向审美,美学将真正成为未来的伦理学。
原载《江海学刊》1997年第1期,收入《珞珈哲学论坛》第2辑,辽海出版社,1999
[1] 艾耶尔:《语言、真理与逻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版,第116页。
[2] 席勒:《审美书简》,中国文联出版社1984年版,第146页。
[3] 高尔基:《论作家》,转引自列·斯托洛维奇:《审美价值的本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