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加坡访问讲学归来以后,一直想写篇短文,谈谈陈瑞献,然头脑中太多的思绪,太多的信息,意感到无从入手。
一个华裔艺术家,在弹丸之地新加坡——一个美丽的岛国奋斗,取得那么多的成就,赢得殊荣,实是一个奇迹!瑞献才步入知天命的年纪,然早在1987年他就荣任法国艺术研究院的驻外院士了,据说华人中获此殊荣的仅他与贝聿铭。他曾先后获得过新加坡马来多元源流艺术协会奖章、新加坡共和国文化奖章、新加坡印度纯美术协会瑰宝奖,还获得过法国国家文学暨艺术骑士级勋章、法国艺术家沙龙金质奖、法国国家功绩勋章。这一系列殊荣为瑞献头顶制造了令人眩目的辉煌。在我的想象中,瑞献该是怎样一副潇洒的模样啊!
然而1993年6月27日我与他在新加坡他的艺术馆见面时,惊愕地发现,这是一个何等朴素、平凡、毫不起眼的普通人形象:矮墩墩的个子,圆睑,长发略有卷曲,杂乱,穿一件普通的方格花布衫,短裤,着一双拖鞋,唯一令人感到不凡的是那一双闪耀着智慧和笑意的眼睛。
那时他的艺术馆只是大体布置就绪,还未开展。瑞献引导我参观他的艺术馆,这个艺术馆陈列他的以多种媒体创造的艺术品及文学著作。我了解瑞献应该说首先是因为这个馆,特别是悬挂在馆内的美术作品。
这是怎样辉煌的艺术!瑞献的中国画极富创造性。他喜欢用枯笔作大幅人物画。我被印度圣雄甘地的造像深深地吸引住了。画家用刚劲粗糙、涩中带湿的枯笔将甘地瘦劲如铁的身躯勾勒得何等传神!这身躯犹如遭雷雨袭击仍不屈不挠的焦木,可谓至刚至强,然而他的背佝偻着,硕大的头颅朝下,其态度又是何等谦卑!画家用遒劲飞动的笔触闪电般地一笔勾出甘地的头颅。甘地超人的智慧,超人的坚强,尽在这一笔之中。画家题款没忘了写上“大笔连废十纸头始圆”。中国画的笔墨、线条的神力在瑞献这幅作品中得到了超乎寻常的展现。见我很是欣赏这幅作品,瑞献在旁微笑地对我说,有一位著名的中国画家也问这幅作品是用什么笔画的。我插言:“当然是毛笔。”瑞献笑了,说:“其实那画家不是不知道是毛笔画的,他是感叹这毛笔何以产生如此巨大的魔力。”
瑞献说,他是出自“自由心”创作的,也许受这种创作思想的影响,他的创作总是敢于最大胆地打破僵硬的旧的法度,然而又不是没有法度,而是符合艺术的最高法度。比如他命名《金顶》的水墨画,树干、树枝、树叶全用浓墨,这种墨相名之为“墨猪”,在中国画法中是遭忌的,然而在这里,“墨猪”竟也灵气勃勃,生机盎然。
瑞献的画有着浓厚的佛理意味,这与瑞献本就是佛徒有关。他的油画《香气摇摇》《诗之颤栗》,用浓重艳丽的色彩,传达出一种庄严、崇高、肃穆的佛的境界,华严的境界。
我问瑞献,是不是特别喜欢《华严经》。他说:“正是。”
在瑞献,这艺术的境界与宗教的境界是统一的。他是用对宗教的虔诚来对待艺术,同样亦可以说,他是用对艺术的执着来对待宗教。他在佛与美相谐和的境界中徜徉,同样亦通过他的艺术,将观众引进这佛与美相谐和的境界。欣赏他的作品,似乎在进行一场灵魂的洗礼,神圣、庄重。
记得6月27日这一天,天气极热,才落成的陈瑞献艺术馆没有装上空调,然而墙上已经挂满了画作了,等待着开馆。在这俨然如蒸笼般的艺术馆内,陈瑞献本人,还有诗人槐华、爱薇陪着我看画,我们一幅幅地看,时而也发表点评论,然而更多地时候就只是看,心中有感动,却说不出来。我知道,人生中有些境界其实是排斥语言的,陈瑞献画的佛教境界更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然而它美,美,严格说来也如禅,不应立文字。陈瑞献很少说话,他注意我们的评价,关注我们对画作的欣赏的神情。因为还只是试展,挂的画不是很多,我们不多时也就看完了。正在我们提出告辞的时候,陈瑞献却对我说,望衡教授可否为拙作写点什么?我没有思想准备,真诚地说,我不是学画的,不懂画。瑞献说,望衡教授既然是做美学专业的,应该懂艺术,而且刚才我也注意到了,望衡教授对于佛教也有相当的研究。所以,此文就不要推辞了。我知道,在新加坡不缺研究陈瑞献的人,研究他的书出了好多本,陈瑞献这么希望我为他的画写点什么,肯定是我刚才看画时说了些什么打动了他。我觉得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于是说,那我试试,不过,我能否再参观一遍?陈瑞献笑笑,说,第一印象最准确,我看,就不要看第二遍了。这任务就这样接了下来,一个星期后,陈瑞献驱车来到我的住地,拿走了我将刚写完的评论,载着我,直奔联合早报社。联合早报社的副刊主任潘正镭先生从报社大楼下来了,接过这篇近万字的文章。一个星期后,文章登出来了,分两天(6月20日、21日)刊载,文章题为《华严世界漫游——陈瑞献艺术馆巡礼》。
有了这次交往,彼此就熟了。我在新加坡期间,瑞献也常驱车来接我去聊天,有时在酒店,要上一杯鸡尾酒,慢慢地神侃;有时在他家,将他的一些作品的初稿给我看。
从他送我好几本装帧精美的书中我才知道瑞献不只精于绘画、雕塑,他也写小说,写诗,写评论,搞翻译。尤令我惊奇的是他亦从事服装、舞蹈设计,而且数量不少。由新加坡著名舞蹈家吴丽娟编舞的《女娲》,其服装、布景、道具均是陈瑞献设计的。此舞剧1988年在新加坡艺术节上演时获得很大的成功。自1968年瑞献第一部诗集《巨人》出版,到现在,他出版的著译竟多达23部之多。难怪季羡林先生在为他的选集写的序言中称他为文艺复兴时期巨人式的艺术家。
陈瑞献才年届50,能取得如此大的成就,实在令人惊异!吴冠中称赞他为炎黄子孙的骄傲,是当之无愧的。
原载《文论报》1995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