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江城武汉,春光烂漫,如诗如画。
新加坡诗坛、书坛泰斗,86岁高龄的潘受先生在应中国政府之邀,参加公祭轩辕黄帝陵活动之后,偕公子潘思颖先生、新加坡书法家丘程光等,兴致勃勃地飞抵武汉。
下榻的第二天,潘受先生由湖北画家施江城先生和我陪同,登上了名闻天下的黄鹤楼。
耸立在蛇山之巅的黄鹤楼,巍峨峥嵘,璀璨生辉,昂首云天,俯瞰大江。
这是潘受先生第一次来到武汉,来到黄鹤楼。
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一切又是那么熟悉。
还在孩提时,潘受先生就从汗牛充栋的咏黄鹤楼的诗篇中神交了黄鹤楼。那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黄鹤楼头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犹如滔滔江水从他的心中长年不断地流过。抗日战争时期,潘受先生作为华侨慰劳团团长,率团前来中国抗日前线劳军,在访了第一战区洛阳后,曾经抵达第二战区司令长官总部所在地——老河口。老河口即在湖北,当时潘受先生多么希望去拜访梦绕魂牵的黄鹤楼啊!可是狼烟四起,战火纷飞,武汉也在沦陷区之内,哪得如愿!
“黄鹤楼,神圣的黄鹤楼,亲爱的黄鹤楼,就将我们的会面留待异日,留待清平祥和的未来吧!”
岁月如流,人事沧桑。倏忽半个多世纪过去。中华大地已是换了人间,而风华俊发的潘受先生却是满头银丝了。
此刻,潘受先生站在黄鹤楼最高层的围廊上,凭栏远眺。武汉三镇尽收眼底,长江、汉水宛如玉带从市内穿过,浩瀚的东湖缩成一面银镜熠熠生辉,鳞次栉比的高楼犹如参天巨木,竞相争高。长江大桥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好一派繁荣兴旺的景象!
白云悠悠,青山隐隐,烟霭茫茫。
老人深情地饱览这无比壮丽的中华山河,眯细着眼睛眺望远方。老人的心里在翻滚着怎样的历史风云呢?
是想起了老河口,听李宗仁将军潸然泪下,追述张自忠将军尽忠报国与顽敌血战到底的悲壮事迹,沉浸在“天围大野风云壮,日落孤城鼓角悲”的情怀而不可自拔?
是忆起了与民主革命的斗士武昌刘成禺先生的交往,诗篇唱和,感喟当年一道避难巴蜀的忧愤——“却曲迷阳叹楚狂,白头来倚蜀山苍”?
老人激动地与我谈起张自忠将军的女儿怎样经过北京名画家潘洁滋的介绍写信给他,请求将他写的《老河口》一诗,收入纪念其父亲的文集;老人也与我谈起战时的重庆,谈起章士钊、沈尹默、汪东、乔大壮、徐悲鸿,傅抱石……
作为一名出生在中华故土的优秀诗人,潘受先生自小受到良好的中华文化熏陶。半个多世纪来他所写的千来首诗歌与中华民族的命运同一脉搏,其忧国伤时的精神感人肺腑。他的诗被许多评家誉为“诗史”。一册厚厚的《海外庐诗》,一版再版,不胫而走,誉满海内外。当年章士钊先生读其诗就曾赞叹:“诗在南洋矣!”
对中华文化情有独钟,自然对这座积淀有上千年历史文化的黄鹤楼兴味盎然。潘受先生一层层楼细细观赏,也读其楹联和诗词。
来到黄鹤楼,潘受先生年轻了!
四楼贵宾室,书案上摆好了文房四宝。一张大宣纸已经铺开,室内飘浮清淡的墨香。黄鹤楼管理处的邵非主任请潘老题字。
潘老纵笔挥毫,一会,写就崔颢所题的两句: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丙子清明后七日,新加坡潘受书
字体雄健,章法严谨,大气磅礴,围观的人都禁不住鼓掌叫好!
可惜潘老当日未携带印章。
第二天,4月12日,这是潘老一行告别武汉的日子,下午3时的航班。上午我与施江城先生就一起到宾馆,原拟安排上午游东湖的。然一进他的房间,潘老就兴奋地说:“陈教授,你来得正好。今天我有意外之得,一早,还未起床,忽然想出一首题黄鹤楼的七律,你看如何!”说毕,就念起他新作的诗。诗很精彩!潘老的公子思颖插话了:“父亲这首诗最好趁今天上午留题在黄鹤楼,如果难以安排,就回新加坡再写好了。”我连忙说:“那当然是在黄鹤楼写好。”于是,施先生马上与黄鹤楼管理处联系。
上午11时许,潘老又来到黄鹤楼。邵非主任将潘老迎到贵宾室。
潘老亲自将宣纸铺好,略一凝神,就提起笔来,一气写下:
谪仙未敢题诗处,
海客狂怀忽一开。
芳草空余鹦鹉赋,
残基曾踏凤凰台。
剩携秃笔三生泪,
难写神州万劫哀。
今日倚楼试招手,
白云重望鹤飞来。
诗刚写毕,尽皆喝彩。潘老题上了款,认真地钤上了两方印章,同时将昨日所写的那一幅也补盖上。
潘老很兴奋,说:“崔颢当年题诗《黄鹤楼》,李白叹服,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今日,我这海外归客真是斗胆妄题了。”他说,“昨日听各位说起,才晓得鹦鹉洲连同祢衡墓,都已不存在了,真是沧海桑田啊!所以我这诗中说,芳草空余鹦鹉赋。”接着,又解释下面的诗句。
“残基曾踏凤凰台”一句,有个故事,潘受先生在1946年5月间,从重庆飞南京,小住一些时日,一日出行,至一小山遇雨,避入一户人家。与主人交谈,问及南京凤凰台,想不到就在此处。那户主人还将先世所传的凤凰台图相示。意外之得,潘先生自然十分欣喜。又问及李白诗中“晋代衣冠成古丘”的古丘何在,主人则引领出门走十数步看一古碑,原来是东晋著名的诗人、竹林七贤之一阮籍的衣冠墓。潘先生感慨系之,成诗一首,诗云:
李生狂慕阮生来,
不尽浮云蔽日哀。
今喜我行成异遇,
全家避雨凤凰台。
潘老对于题黄鹤楼七律的后四句并没有解释,但诗中那种对祖国、对民族的深情厚谊力透纸背。是啊!拥有五千年文明的中国过去的确有太多的劫难、太多的屈辱、太多的悲哀。我不禁想起潘老为这次应陕西省政府的邀请,参加公祭黄帝陵所作祭文的一段:
我们伟大的始祖啊!当您在五千年前完成了铸鼎工作从鼎湖乘龙升天而去,龙就成为后人心目中您的象征。您传下来的芸芸子孙就成为一条永远飞舞于天地间的民族巨龙。您的子孙之一,唐代诗人杜甫说过:“龙种自与常人殊!”而时至今日,您传下来的龙种就数达十二亿,世界有饮水处都有您的子孙——华人。谁晓得这条巨龙在历史的长河里,竟是一条遍体鳞伤的血淋淋的龙!
始祖啊!我们冷静一思,能不既悲且痛;今后能不痛定思痛,奋起振作!
中华民族作为世界最古老的民族之一,对人类文明做出过巨大的贡献。相传指南针是黄帝发明的。指南针加上造纸、活字印刷与火药三大发明,可以当之无愧地视为人类文明早期最重要科技成果。我们只是在这一两百年落后了。我们身上的确有太多太多的伤痕!痛定思痛,奋起振作!
我能理解潘老“剩携秃笔三生泪,难写神州万劫哀”的深意,我能感受这两句诗中所激**的悲愤情怀!
今日倚楼试招手,
白云重望鹤飞来。
这是潘老对中国美好未来的祷祝!
遭受过“万劫哀”的中华民族定然会从苦难中获得教训,从苦难中获得力量。悲哀的历史不会再重演了,曾遍体鳞伤的巨龙痛愈后定将翱翔于九天之宇,这正如潘老在祭黄帝陵祭文中所说的:
我们大中华民族的文明将会重光,文化将会重振,所有您的子孙将会龙腾虎跃于即将来临的新世纪。
“鹤归来!”“鹤归来!”自费文炜驾鹤登仙之后,世世代代,人们都在翘首企盼鹤归来!黄鹤一去应复返,兆民千载思悠悠。
黄鹤楼自古就是送别之地,岂能忘李白当年黄鹤楼头送别孟浩然写下的瑰丽诗句: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再见吧!潘老。
黄鹤楼企盼您再来!
原载新加坡《联合早报》1996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