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湘江之滨归来,书案上已摆放方修先生新寄来的《重楼小诗》,墨绿色的封面上有方修先生的侧面头像,不知是哪位画家的手笔,画得逼真传神。先生的眼睛透过镜片射出睿智的光芒。
久违了,方修先生,您好!
一、“但求鸿爪长矫健”
我最早得知方修先生大名是在新加坡诗人槐华的诗集里。后来槐华告诉我,方先生几十年如一日,凭个人之力编辑了《马华文学大系》,并撰写《马华新文学简史》《战后马华文学史初稿》《马华文学思潮的演变》等皇皇巨著。这足以使我钦佩不已。我深知,这种筚路蓝缕的开创是何等艰辛。
记得1993年我首次去拜访方修先生,他在大客厅接待我,那客厅全是一排排塞满图书的顶天立地的书架。地上也堆满各种报纸、杂志。不消说研究,就这资料的整理就足以将人的精力榨尽,而且还不一定能有全部的成功。
先生是何等的艰苦卓绝,何等的精进不已!
这回读先生的旧体诗,总算探到了先生的心路历程。
开篇《假日偶成》写于1948年冬,先生时在马来西亚、新加坡各地教书,生活很不安定,差不多每学期都换一间学校,可谓“背将琴剑漂东西”了。生活是艰辛的:“业操卖嘴敢嫌贱?价比佣奴不算低。”然先生意志不衰,自持达观:“差幸眼花未百度,验知酒病正初期。但求鸿爪长矫健,到处天涯踏雪泥。”好个“但求鸿爪长矫健,到处天涯踏雪泥。”这正是中华民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精神的写照。难得的其实不只在“到处天涯踏雪泥”的韧劲,还在骨子深处那份对人生的达观态度。先生那时也许还未动手写《马华文学史》,但研究马华文学史所需的那种达观奋进的精神正在此潜藏了。
先生有一首《沁园春(感怀)》**治马华文学史衷曲,感人至深,词云:
廿载耕耘,不赶热场,不要虚名。
愿罗浮宫下,长充木石;
兰台馆外,永作园丁。
文事钩沉,艺林月旦,辨伪存真是准绳。
慕良直,对千秋百代,识者公评。
文凤卑薄堪惊!总见责,帮理不帮亲,
看满怀恨毒,含沙射影;
连篇谗诼,疑鬼疑神。
旧识成仇,新交反眼,得志小人更横行。
浑余事,任小楼一统,自遣阴晴。
这首写于1973年的词颇能见出方先生治文学史的心态。“不赶热场,不要虚名。”这是至关重要的。正是因为有这个基本立场,才能真正做到“辨伪存真”,才能真正做到“帮理不帮亲”。治史是为后人留下一份比较真实可靠的文化遗产,提供一面真正可以“正衣冠”乃至可以“正心”的借鉴,岂可因一己之私利而涂抹历史?方修自然是有情感的血肉之躯,有物质的需要也有亲情友情的需要。然在义与利、理与亲的矛盾上,坚决地取义取理。这委实是很不容易的。这首词的来历据说是:某位友人对方修谈一场文艺论争不满,认为方修不够朋友,不能在文章中为之说好话。我不知此友人读完此词后感想如何。笔者的文字生涯中也遇到与先生类似的问题。先生处理的正确态度给我树立了榜样。
从史家或者说论者角度说,“不赶热场,不要虚名”是重要的;但就所论对象来说,也还有一个持正确态度的问题。先生的《水调歌头——读〈比利自传〉》其中说到比利的“四戒”:“戒抽烟,戒喝酒,戒荒唐。又加一戒,不读吹捧大文章。”这最后一戒,给世人尤其是名人敲起了一记警钟。岂独球王应如此,所有小有成就乃至大有成就的人皆应如此!
我第二次见到方修先生是1995年,这次是长河先生陪我去的。先生依然是神采奕奕,依然是谈锋甚健,依然是送了我许多书。现在是1998年,先生还那样执着,那样奋发,那样精进吗?我才收到的连同《重楼小诗》一块寄来的《马华文学史百题》就是一个回答。这本书我粗粗翻阅一过,读来甚感先生记忆清晰,思路通畅,睿智英发,特别令人感慨的是字里行间那种战斗的气息,充满生命的活力。
我又一次想到了先生1948年冬写的诗句:“但求鸿爪长矫健,到处天涯踏雪泥。”
二、“欲献涓涓慰远行”
方修先生是著名的文学史家,也是著名的文艺评论家。我透过方修先生为文坛朋友、新秀写过的文艺评论,深深感到方修先生的评论准确、犀利,充满热情。记得方修先生为马来西亚作家、诗人田思写过评论,他概括田思的诗歌风格为“朴素谦诚”。我认为很对。后来,我为田思写评论,肯定这一断语。
在方修的这本旧体诗集中,也有一些文艺评论。所评的对象有些我也是很熟的,如适民、网雷、爱薇。我认为先生用诗歌这一体裁论诗、论文既是中国古代杜甫、元好问所开创的以诗论诗传统的继承,又是一种新的创造。因为古代似还未见以诗论文的。而先生的《题爱薇著〈小镇的故事〉》则别开生面,用诗来评小说了;《读网雷散文三题》则是用诗评散文。
依然是准确,如论适民诗:“君诗多警句,过目每难忘。”评网雷的《写特丽莎》:“遥天来圣卡,一岁一传奇。爱心无肤色,怎分东与西。”
依然是热忱,如评爱薇的小说集《小镇的故事》,在用诗的形式概括小说的内容之后,作者又在补记之中写道:“照我看来,作者的意图是充分完成了的,虽然个别的一两篇可能写得不完整。例如《棋高一着》,然而,整体来说,这十多个短篇凑合起来,却构成了一幅内容颇为丰富的生活画卷,把小镇的民情风俗以至社会面貌的变化,都鲜明地勾勒出来。”
又比如《题祥雄画集》,热情地肯定画家祥雄“七年辛苦不寻常,淡彩丹青又百张。花鸟虫鱼饶意趣,甘榜人物更当行。”在诗的后记中又用他惯常的散文笔墨谈他对祥雄画的感受,完全是朋友的口气。我想,祥雄读这样的评论是很舒服的,很服气的。祥雄我虽未谋面,但他的画我读过,的确如方修先生所说,风格疏放、洒脱、清新,气氛是宁静的。
读方修的文章,常感到他对所谓“肚里空”“特种人物”的批评是相当尖刻的。在诗里他也批评了这些人物,如《特种人物杂咏》。读这样的诗,仿佛读鲁迅的某些旧体诗如《教授杂咏》。语多讽刺,实是诗体杂文。笔者不谙马华文坛,具体人事不在论列。我想说的是,方修谈及文坛是非比较激烈,而在评论作品时则温和得多了。你看他评论祥雄的画作,措辞相当地有分寸,涉及判断的地方,他常用“觉得”“大概”“也许”“较为”这些游移模糊的概念,生怕评论错了,生怕伤害了画家。
当然,在他认为值得高度评价的地方,他并不吝惜美的词汇。如《怀杏影》:
万马齐喑盼晓钟,
野蒿蔓密瘴烟浓。
一枝新采清香甚,
展播贞风十二冬。
诗中写的杏影是先生的朋友,老报人,1954年初开始主编《文风》,其后又主持《南洋公园》《青年文艺》等副刊,编辑生涯达12年。先生赞杨杏影主持的文艺副刊如“一枝新采”“展播贞风”,这种评价是很高的,又觉得很贴切,丝毫没有吹捧的意味。
对于同样从事编辑工作的甄供先生,方修也满怀喜爱之情。他吟道:
愚公去后阮嵇狂,
停来唤谁话苍凉?
却喜甄生勤恳植,
一畦新绿稻花香。
好个“一畦新绿稻花香”!编辑的工作亦如种植,那经过他发出的一篇篇诗文正是人们所需要的精神食粮啊!
笔者两次访问过新加坡,深深感到在新加坡从事文学(包括文学研究)事业是很不容易的,那基本上是个人的事业,国家很少给予补贴。新加坡是没有国家养的专业作家的。大体上,作家、诗人均以写作为第二职业。然新加坡人民同样需要文学,需要这份精神食粮。比之中国的作家,我认为新加坡的作家更应受到尊敬。他们的工作,亦如方修先生写的《仙人掌》:
敢与仙峰争令名,
平沙旷野一枝生。
剧怜朔漠干枯苦,
欲献涓涓慰远行。
方修这首诗本是献给仙人掌丛书的编辑和作者的。我看也应是方修的夫子自道。“欲献涓涓慰远行”,涓涓虽小,但众多涓涓则必汇成大河。可尊敬的新加坡的文坛艺苑朋友们!
三、“眷眷故人心”
《重楼小诗》中有若干怀念亡友的诗词,我认为写得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前面引录的《怀杏影》即其一。作者的《怀杏影》还有一首。这首不涉及文艺评论,只谈情谊,所举事例不过平时在一起吃饭、聊天等琐事,但正是这些琐事透出的情感特别显得真挚动人。诗云:
浅斟犹记鳝鱼糊,石火灵光说读书。
话到人情多感慨,死生不负数周瞿。
诗写得再朴素不过,但很有韵味。如果说《怀杏影》重在以生活琐事抒情怀人见长,那么,《烛影摇红——和王君实遗作》则重在歌颂亡友的风骨高节。由于题材有别,虽情感一样真挚,但格调就有区别。前者低回婉转,情致绵绵,后者则悲咽愤激,引吭高歌。词云:
玉碎星沉,当年曾黯狮城月。
书生风骨见艰危,千古扬高节。
谱就长歌正气,更何须、著书立说?
拜伦投笔,完淳舍生,并称英哲。
名将美人,人间未许看华发。
笑他文苑众班头,五斗竞腰折。
还有蚍蜉撼树,甚情由,呢喃不歇?
闲愁独我,辑写佚篇,缅怀行先烈。
据作者1997年写的补记,王君实是积极参加抗战的新加坡作家。狮城陷落时遭日寇搜捕,因不欲连累居停主人,毅然跳楼自杀,时年仅23岁!真可说少年英烈了。君实善词,他作于1939年7月的《烛影摇红》虽难免有些幼稚,格律欠工,但那韵味俨然是古典式的,特别是词中透露的爱国情感、少年壮志说得上力透纸背。我很喜欢王词,不妨从方修的补记中录之:“天近人远,不堪梦底关山月。世情流水算浮生,相识愁时节。别后相思一水,客心淡风展难说。鹦鹉休问,琵琶寻思,眷予艾哲。玉柱沾式,诉尽长心与短发。李广数奇难封也,零落谁怜惜。狂言冰清玉洁,从今后,欲说还歇。人杨俱瘦,离绪飞扬?独怀江月。”
虽然,王君实的这首《烛影摇红》流**出一种淡淡的悲愁,这是可以理解的。事实也许正如词中所写:“李广数奇难封”,报国无门。方修的和作从歌颂烈士的爱国气节着笔,则是另一种情调了。读此词,我有读辛词的感觉,作者以议论入词,纵横捭阖,气势磅礴,重在识见。词作起笔不凡:“玉碎星沉,当年曾黯狮城月。书生风骨见艰危,千古扬高节。”此一句搌起全篇,可谓光英朗炼,掷地作金石声。作者认为:“谱就长歌正气,更何须、著书立说?”是的,在国难当头之际,抗敌卫国应是第一义,因而“拜伦投笔,完淳舍生”,可“并称英哲”。作者将王君比作夏完淳是非常恰当的。夏完淳是明末少年诗人,14岁随师陈子龙起兵太湖抗清,17岁被捕,慷慨就义。夏完淳起兵时,有诗云:“一身湖海茫茫恨,缟素秦庭矢报仇。”可谓壮志云天。被捕后身陷大狱,仍斗志不衰:“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有志不在年高,夏完淳如此,王君实亦如此。所以,作者慨叹:“名将美人,人间未许看华发。”
作者感愤小人对英烈的中伤,指斥为“蚍蜉撼树”,正是为了缅怀先烈,愤而成词,是和作,更是颂作。作者深信“青山亘古伴忠骨,史册无情记巨奸。”(《读抗战史话奉和Y君》)
读方修先生怀友之作,我感到还有一个重要特点,那就是深沉。这深沉既含有对朋友的情谊深厚,又包含有对人对事的看法深刻。除了上面引录的作品外,我觉得《悼高湖》《悼蕴朗先生》《答沉思先生》都很有识见。特别是《悼蕴朗先生》,作者追怀20世纪40年代与蕴朗的交往,对蕴朗当时的气话“你呀!老是要我做坏人”生出新的理解,感叹道:“后来,特别是近几年来,阅人多了,所见的大都是些烂好人或形形色色的两面人,所谓‘坏人’反而是稀有品种,这才感觉到李先生这句话的分量。”故而在诗中吟道:
战斗呼声在,
“坏人”不可寻。
长宵有爝火,
眷眷故人心。
方修先生在后记中说自己的旧体诗词作品,“论技巧,又是频频失粘脱韵,严重出格,行家一看就知道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东西”。我看是谦虚。诗言志,格律之类向来就不是重要的。不少诗词大家不以格律妨碍情感的抒发。苏轼的词作就遭到李清照等人的讥评,说的也是不合词律,即所谓“本色”。龚自珍是大家了,但他写的近体诗不少是不合律的,就以他的《己亥杂诗》为例,315首诗中有20余首押仄声韵,这是近体诗格式不允许的。
我倒觉得方修旧体诗词写得不错。旧瓶装新酒,形式是旧的,思想情感则是新的。它有旧体诗词的韵味,但又没有古人所作的那份陈腐。它跳动的是时代的脉搏。这样写旧体诗词我认为至少可以聊备一格。
最后,我亦有一诗赠方修先生:
文章合有波澜老,
岁月应作珍奇看。
童心永护君尚健,
叱起海红染西山。
1999年9月6日
原载新加坡《艺术天地》1999年第1期(总第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