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得百花成蜜后——访马华文学史家李锦宗(1 / 1)

第一次去李锦宗家,是在1995年夏。待锦宗的贤内助玉容打开院子那扇有些斑驳的铁门,迎面扑入眼帘的是堆积到齐屋檐的报纸。屋的正面除了那扇窗子外,全为报纸。屋的正面除了那扇窗子外,全为报纸围住了。玉容说:“来,来,从这儿进。”哦,还有一道窄窄的铁门通向屋内。侧身进入屋子,又是齐天花板的报纸。如果不是客厅还给几张沙发留下一席之地的话,你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是住房,你会觉得是进了哪家报馆的仓库。

我忍不住发问,集这么多报纸干吗?玉容说:“宝贝呀,锦宗的宝贝呀!”停好车才进家的锦宗不好意思地讪笑着。

原来,这些报纸是李锦宗几十年积累的马华文学史资料。马来西亚华文杂志很少,绝大部分的文学作品是在报纸上发表的。我说:“你得及时整理呀!这样堆积起来,这屋还怎么住人呀。”

锦宗无奈地说:“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呢,但没时间。只能留到退休后来做了。”

时隔6年,我又去了锦宗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报纸、书籍更多了。玉容笑着埋怨:“锦宗的老婆才不是我呢,是这些报纸。”锦宗依然讪笑着,不去与玉蓉争辩。我知道,这志同道合的夫妻俩多年来就是这样“吵吵嚷嚷”又恩恩爱爱地过来的。

在马来西亚文学界,李锦宗也是名人。大家都知道这么个业余的马华文学史家。据说,他资料搜集的齐备程度超过了马来西亚大学。马大的老师、学生写论文经常来找他要资料。我笑着问锦宗:“收费吗?”玉容抢着答:“哪里收费,纯粹义务啊!还得给付复印费。”玉蓉在笑。

交谈中,我大致了解他资料搜集的规模。

目前他搜集的最早马华文学书籍是20世纪30年代的。自60年代末始,只要是发表了文学作品的报纸,他都收集了。锦宗说不出他搜集的资料到底有多少件数,我打量这座200平方米的屋子,资料占的面积至少超过三分之一。客厅、餐厅、阳台、走廊、过道、楼梯都为书报留下过多的位置,在这屋里行走稍不小心就会碰到书或报纸。我能理解玉容的“埋怨”了,我更为敬佩玉容的宽容与对丈夫的支持。至于锦宗,他是“自找苦吃”,只能说是“活该”了。

与锦宗夫妻成了好朋友后,我很想深入了解锦宗走上文学史研究的过程。我深知,这是一条寂寞的道路,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桩事业是为他人作嫁的,甚至是费力不讨好的。

然而我也深知,文学史研究的工作对社会、对作家都是必不可少的。在文学的事业上,若只有作家,没有文学史家,文学就没有积累,也不可能发展起来。可是,出名的、赚钱的从来是作家,而不是文学史家。

李锦宗不是不知道这些,他比我还清楚,但他愿意去做,心甘情愿地去做,以之为业,以之为乐,这不是“活该”吗?

锦宗原来也是写作品的,而且出道很早,20出头就在报纸上发表小说、散文与诗了。我问他为何放弃了创作去弄文学史研究。他说,他有理论的兴趣,喜欢看评论文章。也喜欢历史。马来西亚文坛从事理论研究、文学批评的人很少。研究马华文学史,当时只有方修先生一个人在做,方修研究的重点是新加坡,马来西亚的资料搜集不够,也研究不够。

锦宗说,他为此曾写信给方修,请他改进。方修没有回信。事隔多年,锦宗忘记此事,然而在一次会议上,方修竟对锦宗谈起了此事,说他一直珍藏着这封信。

我想,弥补方修研究的不足,也许就是锦宗从事马华文学史研究最初的动因吧。

锦宗第一篇研究马华文学的论文写于1969年。那时,锦宗尚在槟城一家工厂做文员。他试着给《南洋商报》的北马版写了篇评述马华文坛一年的文章。意想不到的是,报纸竟用一整版的篇幅将此文发表了,还加了编者按,这是很高的规格了。

我问锦宗,文章发了后,你去找过编辑,表示过感谢没有。他说,没有。直到几年后,才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见到那位编辑。知道他的名字叫林风。我问见面的情景,锦宗说,林风当时很惊讶,说想不到你竟是二十来岁的青年。

有了第一篇评论的发表,锦宗兴趣越发大了,每年都要为报纸写马华文坛的综述。这样,他就自然要注意搜集资料了。

1972年,李锦宗来到吉隆坡,先是任职于一家报馆,专任翻译,后成为一名公务员。这时,锦宗的研究条件得到很大改善。说到这里,锦宗不胜高兴,他很满意在这里工作。

也就在1972年,锦宗与在马来西亚电台工作的林玉容小姐相识相爱,并结成了伉俪。林小姐也是文学的爱好者,为人善良宽容,性格活泼。夫妻俩琴瑟相合,这对李锦宗的马华文学史资料搜集与研究,无疑是增加了助力。

玉蓉成了锦宗的好帮手。不过每谈到这,玉容总是不承认。而且她那特有的幽默又来了:“锦宗他不是与我结婚,是与这些报纸结婚。他更爱这些报纸……”

锦宗告诉我,搜集与研究马华文学史,只靠文字资料是不够的。因此,他利用节假日,与玉蓉带着孩子走遍马来西亚去访问作家。

20世纪七八十年代,每年的假期基本上都放到这上面了。那时孩子小,对父母这种访问一点兴趣也没有,在人家家里,总是吵着要去玩,玉容只好领着孩子去外面走走。

谈到访问作家,锦宗告诉我一个故事:有位老作家,息笔后从不见客,也不喜欢讲自己,感于锦宗携妻将雏来访他,就将他的创作生涯都说给锦宗听。其中有很多鲜为人知的史料,锦宗真是如获至宝。锦宗访问后不到一年,这位老作家就去世了。锦宗说如果晚去一年,就不能获得这些宝贵的资料了。说到这里,锦宗拿来他新出的《陨落的文星》一书送给我。他说,这书中记了16位已去世的马来西亚作家。这些人中,只有5位他是凭书面资料写的,其余的都根据亲自访问的记录写成。

谈到研究的近况,锦宗颇为慨叹。他说,他太忙,为了养家,除了公务员的工作外,还多打了一份工,研究的时间很紧,不能不起早贪黑,弄出一点成果来都很不容易。

谈到这,忽然想到我听说的一事:一台湾的教授专程来马,邀锦宗与他合写一篇马华文学史专文。善良的锦宗答应了,为此文的写作付出了很多心血。然而文章发表后,他发现那上面的作者署名只有那位教授,竟没有他的名字。这样的事,锦宗碰到的不只一件。不仅有来自国外的剽窃者,也有国内的剽窃者,这些人都顶着教授、博士的美名。

我为锦宗不平,颇愤愤然。锦宗倒平静。他说他还有几年就退休了。退下来专心做学问,那堆积如山的报纸该消灭它了。他打算独立写一部马华文学史。我深信,锦宗不仅能写成,而且会写得很好。因为他有几十年深入的积累与研究。他有功底,有水平。

有一首写蜜蜂的诗。诗的最后两句是:“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锦宗就是那蜜蜂。

原载马来西亚《星州日报》2002年5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