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汉学尊奚公——美国汉学家奚如谷印象(1 / 1)

奚如谷是他的中文名字,他的英文本名是Stephen H.West,身份是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中国语言文化教授。

他是那种一见面就永远忘不了的人物,硕大的个子,宽阔的块头,微凸的肚子。站在我们面前,就像一座大山。当然,最有特色的是他的大胡子,不是艺术家那种长髯,也不是武士那种板刷胡,而是兜腮胡。这样的描写也许让某些人感到有些害怕,而其实,他挺和善,脸上常带小孩般的腼腆,小眼睛透出单纯、天真的光芒。也正是因为这种眼光,虽然他是外国人,却让我情不自禁地走向他。

那是2005年早春的3月25日,在华盛顿,敦巴顿橡树园。一个名为中美学者关于中国园林史研究的论坛要在这座国际上享有盛名的古老的西方宅院举行。按照会议的安排,会议正式开始前,由三位中国美学者分别做一个各自30分钟面对公众的演讲。这天上午8点,我来到了会议厅,很快人就到齐了。真想不到会议方还将中国大使馆的人请来了,听众主体是美国国会图书馆东亚馆的工作人员,哦,还有余英时先生,当时他在国会图书馆做访问学者。会议安排我第一位发言,虽然会前这份英文讲稿已算读得比较熟了,但是面对这样级别的听众,我还是很紧张,加上会上灯光较暗,看电脑荧屏上的字有些吃力,因此,我的自我感觉不是很好。讲完后,我见座位上有一个空位子,就走过去,我发现坐在这空位子旁边的一位美国人朝着我致意,他就是奚如谷——这次会议的美方代表之一。他对我说,您说得不错,哦,他说的是中文。虽只是一句话,且轻轻地,然而当时的我,只感到一股热流涌向全身,遍身舒坦。整个讲演毕,我主动提出与奚如谷还有中国大使馆的官员一起合影,奚如谷欣然答应了。这天,我将带来的《中国古典美学史》送给了他。

第二天即3月26日,我们的会议正式开始。会议主席——哈佛大学敦巴顿橡树园高级研究中心景观与园林部主任米歇尔·柯南在简短地陈述这个会议的主题之后,说今天上午参观敦巴顿橡树园的园林。说着,就起身领着我们从宅院的一扇侧门进入园林。这种会议开始第一项程序为参观,在我的经历还是第一次,因此很兴奋。

这次会议规模很小,除会议主办方外,正式代表中美学者各三位,因此,大家很容易就熟了。包弼德——哈佛大学东亚系的系主任,挺随和,也挺绅士。他此时正在研究宋明理学,故而会不时提到朱熹。包弼德个子约莫一米九,走在一起说话,我总要仰着头。包华石——密歇根大学美术系教授,小个子,说话总带着笑,显得很亲切,包华石对中国美术史很熟悉,我们说话,不时会说到中国美术史中的人物。奚如谷——加州柏克利分校的教授,他的风格似是更平民。这园中的一切他似乎已经非常熟悉了,因而,见不出任何好奇与激动。奚如谷不主动与人说话,但是谁要走过去与他说话,他总是能很好地配合。整个地,我感到他有些木讷,有些低调,这种气质,全不是装的,而是本色的。也许因为昨天奚如谷肯定过我,也许因为他这种内在的气质对我特别有吸引力,走着走着,我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了。记得那天,游园有些累了,我与他同坐在一座小亭子中说着话。他说去过中国河南多次,我问去过河南哪里,他说开封。说到开封,奚如谷话多了起来,他说他喜欢开封。我问为什么,他说喜欢开封的文化,说着,就谈到一本书——《东京梦华录》。我知道这本书,南宋孟元老写的,记载的是中国北宋年间都城开封(当时叫东京)的一些情况。大凡开封的街巷坊市、店铺酒店、朝会郊祭、歌舞百戏、民风习俗,此书均有生动的描写。想不到奚如谷对于这样一本书有兴趣。我们的距离一下子就拉得更近了,因为我也喜欢这本书。

会议期间,我找吴欣悄悄地了解奚如谷。吴欣当时在敦巴顿橡树园景观与园林部工作,她与米歇尔·柯南共同组织了这次会议。她说,这敦巴顿橡树园高级研究中心自己的研究人员很少,主要是负责组织相关的科研活动。它有一些外聘的资深研究人员,奚如谷即其中之一,目前他还是相关的评审委员会的主席,在国际汉学界挺有名的。

两天的会议结束了,我们中国代表还要多住些日子,参观访问,美国代表则要返回他们的住处。记得那天上午,我正步行去华盛顿广场,发现奚如谷拉着箱子,大步流星地从我身后走过来。我问他去哪儿?他说去机场,回加州。告别时,奚还特意重复昨天他跟我告辞时说的话:我要翻译您的书,我们保持联系吧。

说到译书,这话他昨天确实说过。他说:“这两天的晚上,翻了一下你的书,觉得体系比较完备。现在关于中国古代美学史的研究著作,只有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华夏美学》译成了英文,这远远不够,所以想译你这本书。”虽然奚如谷说话的神情是严肃的,我没有理由怀疑它,但对于我来说,毕竟是奢望。所以,过后我也没有怎么太在意。没有想到我回国后,收到他的电子邮件,仍在谈这件事。

2006年,哈佛大学敦巴顿橡树园景观与园林部、武汉市园林局、武汉大学景观文化研究暨规划中心共同在武汉大学举办一个名为“绿色的盟约——城市与园林”国际研讨会。奚如谷来开会了。他告诉我,他暂时离开了柏克利分校,到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全球研究院语言和文学系做客座教授,并任亚洲研究中心主任。我问为什么要去亚利桑那州立大学,他笑着说“那是我的家乡”。

奚如谷为这次会议写的论文是《奇观、仪式、社会关系:北宋御苑中的天子、子民的空间建构》。这篇文章着重谈的是北宋皇家园林的精神意义,某种程度上它也可以看作宋以前的皇家园林的总论。文章引用了大量的中国古籍,有一些古籍是中国学者不常引用的,奚如谷得出的一些结论,也同样是中国学者没有谈到的。比如关于《孟子》说的“与民同乐”,中国学者一般只是将它作为孟子民主意识的一个表现来谈,而奚如谷则引用园林史的资料,认为这是中国封建统治阶级的一项制度性的行为。特别有意思的是,它所引用的资料是宋代著名画家张择端的《金明池争标图》,此画藏于天津艺术博物馆。奚如谷的文章用上了这张图,对画面上的内容做了详细的说明,这些说明,不仅表现出奚如谷的学术敏感,而且也充分说明他治学的严谨。我不知中国的园林史专家此前是否注意到了这张画。如果没有,那奚如谷的这项研究成果就具有创新意义了。

会议期间,我找一个机会,邀请奚如谷和他的夫人去东湖宾馆喝茶,这个茶馆位于东湖边,据说毛泽东曾经在这里用餐,风景特别好。眼望着隐隐的远山,浩渺的烟波,我们的兴致都非常高,具体谈了一些什么不记得了,但我们都在为同一种情感所鼓舞,所激**,那就是:美哉,中国;壮哉,中华!会议还没有完,奚如谷说要离开,他似是要赶到另一个地方去参加一个活动,记得好像也是河南。

这次与奚如谷的分别,有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联系,我想念他,2006年11月27日清晨灵感偶袭,做了一首诗:

珞珈山上怀奚如谷教授

东湖如有待,珞珈更无私。

翘首白云意,何日君重来。

我将诗传给了奚如谷,不久收到回信,信中问我可否愿意去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做访问学者,并说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将为我提供相关的费用和必要的工作设备。我表示感谢,由于当时有些忙,提出将访问时间挪后一点,奚如谷答应了。2008年,奚如谷来信说他手头的工作已经完成,可以着手译我的书了。此时,我的《中国古典美学史》已出了第二版,第二版的字数较第一版增加了三分之一,总字数近150万字。我将新版寄给他,但并不希望他译新的版本,因为量太大了。然而,奚如谷收到新版书后竟然说要译这新版,我说量大了,他则说新版较旧版内容丰富。我当然只能表示感激了。

我的访美推到2009年8月。当飞机在亚利桑那州的首府凤凰城降落时,奚如谷和他的夫人曹女士、学生小韩已经在机场迎候了。

在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做访问学者期间,我提出想看看奚如谷的研究成果。一日奚如谷带来一个大卷宗,那里面全是他写的研究论文,其中最多的是关于《东京梦华录》的研究,还有中国宋元戏曲、园林、城市的研究,中文为多,也有英文的。我索性从图书馆借来《东京梦华录》来,先读文本,再来看奚如谷的论文,我发现奚如谷的研究不仅全面,而且深入。也许因为北宋最终为金所灭,中国黄河以北的诸多的城市包括宋的京城开封因战乱化为废墟,此书就成为研究宋代城市为数不多的最为重要的历史资料了。此时,也正是此时,我才突然明白,为什么奚如谷对于开封特别感兴趣了。他的头脑中肯定有一个宋代开封的图画,这图画就来自是《东京梦华录》,他是揣着这张图画去开封寻梦了。奚如谷对于元代的戏曲也研究得很深入,记得有一篇文章将《西厢记》与《红楼梦》拉在一起进行比较,很有新意。我发现,奚如谷的研究比较喜欢“剑走偏锋”,他不怎么喜欢找一些“大路货”的题目来写,而比较注意寻找一些人们研究得较少甚至根本就没有注意的一些问题来研究。另外,奚如谷的文章,史料意识很强,文章大量地引证史料,总是力求说得充分而又充分。奚如谷的这些文章对我很有启发,很有帮助。

访问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期间,我也去听奚如谷上课,那是给研究生们开的课。奚如谷总是提前到达教室,一来,就将已经准备好的讲课内容投射在屏幕上。那一段时间他讲的是元代耶律楚材、邱处机等人的诗,所以,屏幕上出现的这堂课要讲的诗,再就是必要的注释,简洁的背景等。学生陆续到齐,课就开始了。奚如谷简单地介绍了这堂课要讲的内容,然后一个个点名,让学生站起来翻译出现在屏幕上的古诗。我感到惊讶,学生们竟然大多译得不错,完全不能译的没有。课后,我问奚如谷的学生小韩,她说,老师早就通过电子邮件,将教学计划告知学生了,并且布置了翻译的作业。由于译诗直接涉及对原诗的理解,奚如谷在听完学生的翻译之后,总是择那些重要的字词句做详尽的分析,偶或他也让我说说意见。奚如谷的课上得很轻松,学生学得也很轻松。不消说,这样的双语课对学生的帮助是非常大的,我也听得上瘾了。

也就在亚利桑那州立大学访问期间,我生发出一个念头,要写一首诗送给他。几经斟酌,9月2日这首诗写好了。诗云;

赠奚如谷教授

域外汉学尊奚公,两廿炉火称纯青。

调和鼎鼐疏经典,游艺唐宋咀华英。

浩叹华胥东京梦,细斟月下西厢情。

三生缘定金兰友,凤凰城接盘龙城。

我将此诗送给奚如谷和他的夫人曹女士。奚如谷接过,轻声地缓缓地读完诗,连说评价高了,不敢当。曹女士则说,奚如谷治汉学40多年了,虽然有中国学者送过奚如谷字画之类,但还没有谁送过他这样好的诗。我说,写得不好,只是略表心意而已。我在美国做访问学者期间,因为有事回过一趟国,我利用在国内的短暂的时间,将此诗用毛笔写了并装裱好,带到美国送给了奚如谷。

2010年2月,我结束了在美国的访问回国。君子之交淡如水,这段时间我与奚如谷甚少联系,但会不时想念着他。奚如谷教授,别来无恙?欢迎您来武汉也就是我诗中所说的商代盘龙城来讲学,访问。我们上次还没有登过黄鹤楼呢!

2013年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