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3日清晨,忽然收到李青松居士的短信,说本焕长老昨夜零点圆寂了。看到这一短信,第一感觉是突然。按说,本焕长老早已过期颐大寿,这样的消息不应感到突然才是。我想,之所以感到突然,内心真实的想法是因为希望长老能在尘世间多留一些日子。我们这个世界太需要本焕长老了。
本焕长老的一生坎坷而又辉煌,曲折而传奇。他的人生是一面旗帜,感召着人们向善,催促着人们上进。作为出家人,本焕长老真正践行佛教大乘的教义,发大誓愿,忍辱,精进,持戒,禅定,不只度己还度人,正如《无量寿经》中所云“常运慈心拔有情,度尽无边苦众生”。他的弟子上万计,蒙受法雨的哪止这个数目?凡见过他的人无不受他精神的感召。他的两本书:《本焕长老法汇集》《本焕长老禅堂开示集》更是“雨甘露法”,字字珠玑,是暖心之良药、开悟之灵丹。凡是了解他的人,无不称颂他的功德,无不认定他是“群生大导师”。
佛教讲因缘,本焕长老对“缘”字加以生发,加上一个“随”字,说是要“随缘”。这个“随”字很重要。尘世茫茫,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与谁相遇,与谁相识,与谁相与,与谁相亲,均很难说,恰如天上的云,风从哪个方向吹,就向哪个方向飘,遇上哪朵云就与哪朵云相合了。回忆与本焕长老的一些缘分,也正是这样的随缘。
第一次见到本焕老是在武昌宝通寺,大年初一。那是我来武汉工作度过的第一个春节,此前我在杭州工作。杭州有一个风俗——烧头香。所谓烧头香,就是大年初一要赶到寺院去给佛烧这年的第一炷香。烧头香的人很多,能排上第一名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所以每年春节初一,在杭州城总会传出灵隐寺烧头香的新闻。我不是武汉人,不知道武汉有没有烧头香的习俗,不过,反正这来到武汉的第一个春节我是要去附近的一座寺院烧头香的。大年三十晚,十一点钟多一点儿,我和我太太就离开家去宝通寺了。寺院的门是开的,寺内灯火辉煌。我们先给佛、菩萨烧了香,磕了头,然后就在寺内各处转悠。不觉来到方丈室,我们好奇地向里面看了一下,发现一位大和尚,穿着袈裟,端坐在椅子上。我们就进去了,向大和尚请安,拜年,大和尚还礼,祝我们新年好,吉祥。不多会,我们就告辞了,虽然与大和尚只说了一会话,具体说的什么也不记得了,但大和尚庄严而又慈祥的面相、恢宏而又洒脱的气度深深地印在我们的心坎里,以致十多年后,我们在深圳弘法寺见到本焕长老时,马上认出这就是当年我们在宝通寺见过的长老。
现在回忆此事,感到很惭愧,人家讲有眼不识泰山,我们是有眼不识高僧。其实,我们还是问了一下方丈室隔壁的一位小和尚的:“你们寺方丈法号是什么?”小沙弥告诉我们叫本焕,但是,我们当时不知道本焕的事迹,更不知他是大德高僧。所以虽然见面了,等于未见,遗憾!
过了几年,大约是20世纪90年代末,听朋友说,黄梅新建了一座四祖正觉禅寺,问我愿不愿意去参观。我自然十分愿意。禅宗的历史我也知道一些,这四祖正觉禅寺是道信的道场,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那天,我和我太太先去了五祖寺,然后去四祖寺。四祖寺距五祖寺不远。当整座庙宇呈现在我面前时,我们惊呆了,一座何等壮丽的寺院啊,依山而建,殿宇宽广,气象森严,金碧辉煌。这天,香客和游客均不多,我们在庙内自由地走走看看,我发现一座侧殿的墙上贴了一排宣传图片,宣传的人物正是本焕长老。宣传文字说,本焕长老发誓要建十座寺庙,此座庙就是他捐建的。图片和文字还介绍了本焕长老传奇的人生,其中有他在五台山刺血写经的故事,极为感动。那时我渴望见到本焕长老,渴望与他相识。游览毕,在与寺院《正觉》编辑部的一位居士聊天时,我表达了这一个愿望。那居士说,这是有可能的,因为本焕大师是湖北新洲人,他在湖北新盖了两座庙,一座在他家乡新洲,盖的是他当年出家的报恩寺,一座就是这座四祖正觉禅寺了。那居士说,不久前佛像开光时,本焕长老本要来主持庆典的,湖北省的领导也已经到了机场准备迎候本焕长老,然本焕长老没有来,据说是上飞机前感觉不适,他身边的人不让来了。不过,那位居士说,不定哪天本焕长老就会来的,这四祖正觉寺是他心血的结晶,你看这寺院盖得多好,他哪能不来看看?我想也是的,于是留下电话,一再拜托,如果获得本焕长老来武汉的消息马上通知我。一段时间我确是在盼望着,然而,我一直没有得到这位朋友的电话。
这次参观四祖寺,我应算是“识”了本焕长老,却没能见上本焕长老,还是很遗憾啊!
时间又过去了好几年,2006年我来深圳讲学,那天正是中秋节。晚饭后我的手机响了,是李青松打来的。李是我家乡的老朋友、诗人,多年未见面了,只听说他皈依佛门,做了居士。不知他从哪里得到我的手机号码,当时我非常惊喜。青松原不过向我表示一下中秋节的问候,当得知我在深圳时,马上说他也在深圳。原来,青松已经做了本焕长老的弟子,这回云游来到弘法寺,是来看望本焕长老的,同时也应印顺法师恳请,为寺院做些文字方面的工作。青松问我,可否愿意见见本焕长老还有印顺法师,我喜出望外,忙表示愿意。日子就定在明天——中秋节的第二天。
第二天上午,天气晴朗,我与太太应约来到弘法寺。青松已在仙湖公园门口等我,弘法寺在仙湖公园内。在青松的安排下,我们先见了印顺法师。印顺法师在武大读过本科,我们是校友,故而见面很亲切。与印顺法师谈了一会,我们就去拜见本焕长老。本焕长老住在一个偏殿。入殿,经过正厅,左手边的一间屋子就是长老的住处了。一张小桌的背后长老端坐着,依然是一袭黄色的袈裟,依然是那样慈祥,那样庄严,与我们当年在宝通寺见到的样子差不多。
简单地自报了家门后,谈话就开始了。我先说一些渴慕的话,然后就恭听本焕长老的教诲。本焕长老说:“你是一个教授,我只是一个小和尚。我们有缘才会见面的。我们这个缘不是今天才有的,是多生多世就有的。俗语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各人的愿力不同,做的事就不同。在世间为国家为人民服务,像你这样,为国家培养人才是很好的,这符合佛教的精神。我们出家人也不只是为自己超脱,我有两句话: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我们佛家,不是完全为自己,也都是为人民。我们不但现在为人民,尽未来劫还是为人民。”
说着说着,时间不觉就过去了半个小时了,我怕累了本老,就说,谢谢长老教诲,请求长老合影,长老爽快地答应了。我向长老表示告辞,长老从桌子的抽屉里掏出一把小玉件,——玉佛、玉观音、玉如意等送给我们。我们感激地接受了。
这次与本焕长老的见面算是真正的相识了。回想前两次,一次见而不识,第二次识而未见,这次才算又见又识了。不过,严格说来,也只是我对本焕长老识得多一些了,也就是说,我对本焕长老佛者风范、人格乃至佛理识得多一些。至于长老是不是识我,那是无关紧要的。记得在杭州工作那会,有一次去上天竺寺,偶然遇见方丈定本法师。那天定本法师兴致很高,与我长谈三个小时,小沙弥送来晚饭他都不吃,搁在一边。我当时想,定本法师也许记住我了。不承想,几年后,我再去访他,提到此事,他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基于有这样的经验,我对于本焕长老的相见、相识,也就抱着随缘的态度了。
此次拜见本焕长老后,我还有过两次拜见长老的机会。这后两次,我还带去了亲人。长老不分地位高低、年龄大小,一一与他们谈话,也送他们礼品。多少年来,我的这些亲人一直为蒙受过长老雨露的滋润而感到幸运。
2007年9月,正是珞珈山丹桂飘香的季节,我有幸收到来自弘法寺的请帖,邀请我去弘法寺参加本焕长老百岁寿诞和印顺大师升为方丈的庆典。这自然是一个再见本焕长老的好机会,没承想这次庆典参加的人太多了,上午九点,除嘉宾外一般人就进不了仙湖公园,至于弘法寺坐落的梧桐山更是人山人海了。我非常震惊,本焕长老——一位僧人竟然有这样大的感召力!据说海外来的人也不少,不仅有高僧大德,也有普通人。那次庆典,我也只参加了印顺法师升座仪式。本焕长老的祝寿活动,只在小范围进行,我也就不去打扰他老人家了,所以这次没有能拜见长老。对此我倒没有太感到遗憾,随缘吧!
每次拜访弘法寺,都与印顺法师有交谈。印顺法师创“人文佛教”,很有见地,这正是本焕长老佛教事业的继承与发展。听本焕老说经,看《本焕长老法汇集》《本焕长老禅堂开示集》,我觉得他宣讲佛教总是结合着人世间的事,总是想着国家的强大,人民的幸福。2004年他在北京大学的演讲中说:“你们问,为什么你出家?个人有个人的因缘。我出家是因为想到世间上的事情,看到世间上的事情,越来越苦了,越来越糟糕。”这话的意思:他当时出家是迫于现实的黑暗以求解脱。今天的情况不同了,所以长老并不劝大家都出家,他对同学们说:“我们每个人要有志向!一定要有志向。要有志向做什么?在社会的,好好为国家为人民服务。如果出世间,要好好为自己服务。”佛教的目的是成佛,本焕长老说:“我们成佛就是两个条件:福德具足,智慧具足。否则不能成佛,成佛就是两个条件么。既然成佛就是两个条件,希望大家多做一切好事。为了国家,为了人民,拿我们佛家来讲,这还是世间法,不是出世间法。要是出世间法呢,你们还是要好好地找自己,好好认真找自己。”这“好好找自己”,我理解就是明心见性,回归人初原本有的真诚和原本有的善根。
本焕长老讲的佛理应是分为世间法与出世间法两部分的,前者重在为国,为民,或者说度人,后者重在找到自己,度己。这两者要统一,只有实现了统一,才是真正弄懂了佛教。
印顺法师作为本老亲自挑选且精心培养的接班人是深得本焕长老佛教思想真谛的。他的人文佛教应该说综合了佛教的世间法与出世间法。印顺法师懂得佛理,懂得社会,又有高学历,他将佛理与社会结合起来,与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结合起来,重在发扬佛教拯救灵魂、和谐社会的功能。每次与印顺讨论佛法,我感到都有收获。
在收到弘法寺寄来的本老百岁暨印顺荣升弘法寺方丈庆典时,我给印顺法师写一幅贺联,联曰:
荣升宝寺方丈,印可本老,承脉曹溪,溯道灵山,联芳续焰,亘千古光明传慧灯
智创人文佛教,厚道人心,和谐社会,圆融生态,革故鼎新,开万世太平始足下
本焕长老是往生佛国了,他以自己的实践,既成就了世间法,也成就了出世间法。他12年前选定的接班人印顺法师正在勇猛精进地继承并弘扬着他的事业。印顺法师说,对于生死本焕长老是非常洒脱的,春节以来他多次说要走了,有一次,还真个走了,那次,印顺紧紧地握住长老的手,不想让他走。逐渐地,那已变僵硬的手软和了,长老终于醒了过来。没想到醒过来后,他说:“印顺呢,你太啰嗦了!生死是一念间的事,出家人,怎么连这都看不开?我该办的事情都办了,该交代的事情也都交代清楚了。原来你答应过我让我走的,怎么说话又不算了?”其实,印顺法师何尝不理解长老的心,但是,谁又真舍得让长老离开我们呢?
当然,对于一般人来说,本焕长老这种襟怀这种思想很难理解,难道活着不比死去好?我也是这样想的,然而一个真实的故事让我终于对于本焕长老的生死观有所领会了。这故事是:大年初三,有一个六岁的小孩来弘法寺看他,本焕长老与孩子玩得很开心,孩子高兴地说:“太爷,您越来越年轻了!”本焕长老听了哈哈大笑,他对孩子说:“我要走了,我要回家了。”孩子好奇地问:“你家在哪里啊?”本老指着天空上的星星,说:“我的家在那里。”
这个故事很浪漫,很动人,它像神话,比神话更神;它像诗歌,比诗歌更美。我在想:本老的世间法与出世间法的真谛不就在这里吗?勘破生死,穿越时空,“游步十方,行权方便,入佛法藏,究竟彼岸”。亦如彼佛如来,“来无所来,去无所去。无生无灭,非过现未来”。这就是永恒。佛教追求的就是这种永恒,不是物质上的永恒,而是精神上的永恒。这种永恒不是时间上的静止,而是最为可贵的精神上的自由,如《坛经》所云:“内外不住,来去自由。”人的生死与开门相似,有开就有关,开也好关也好,那都是门。去世了,不是死了,而是去到另一个世界了,或者说一段新的人生又要开始了,这新的生命,既是已逝的这段尘世生命的延续,更是未来的更为美好的另一段尘世生命的开启。本焕长老说他的家在那颗星星上,多么美丽、多么神奇的星星!它是佛国吗?它真在天上还是也在心中?不管怎样,它真说得上永恒!
本焕长老现在是不在世间了,他在佛国,也许此刻他在灵山上听如来说法。当年如来说法时拈了一枝花,众皆默然,不得其解,唯有迦叶尊者破颜微笑,迦叶是真懂得佛法的了,他后来成为禅宗的一世。本焕是禅宗五宗中临济宗的第四十六代传人。他懂如来拈花的深意,他应也在破颜微笑着。他的微笑我们懂吗?也许我们不懂,或不太懂,但我们会努力!
“人有至心求道,精进不止,会当克果,何愿不得?”这经书上的话说得真好!
2012年4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