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松的朋友(1 / 1)

与邹贤敏相识交往约莫十七八年了。贤敏是教授,是学者,这些均值得我尊敬,但提到贤敏,在我的心中总是油然地升起一份温暖,这种温暖,类似兄长的那种温暖,亲切,信任,有事可以诉说,有牢骚可以发舒,当然,有快乐也可以分享。是这样一种感觉,这样一种情谊。不过,我与贤敏也不是经常泡在一起,他有他的工作,有他的生活圈子,我有我的工作,有我的生活圈子。有意思的是,过一段时间,我们总会通通电话,或有机会见一见面。而且,这一切似乎并不是刻意的安排。

我与贤敏相识是在1991年,柳州。那时,我在浙江大学工作,贤敏在湖北大学。中国马列文论学会在柳州开年会,主题是什么我记不得了,我极少参加马列文论的会议,然而那次我去了。就在会上认识了邹贤敏,记得似是在会后组织的旅游活动中,我与来自湖北的与会朋友们走在了一起。贤敏是长沙人,与我是老乡,很自然地我们就用长沙话交谈起来了。虽然我们都不在长沙工作了,但长沙有我们共同熟悉的地方:湘江、岳麓山、橘子洲、清水塘、坡子街、北正街,还有他就读过的明德中学。于是,话题就如扯不断的线,越谈越兴奋,越谈我们的感情也就越近。柳州其实也很好玩,有柳宗元的墓,也有一座在市内的风景优美的山,但我们似都没有很多兴趣去欣赏,更多是在谈我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了。

1994年9月我调到武汉大学哲学系来工作。这个调动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1993年年底,当我动了要离开浙大的心思时,曾经与贤敏商量过,也曾想过去湖北大学,协助贤敏去争取文艺学的博士点。贤敏自然是欢迎之至,他那时是系主任。湖北大学的文艺学当时也很不错,除贤敏外,还有好几位很有水平的教授。如果我去了,也未尝不可以开创一个新的局面。当时,我还有几个选择,除武大外,还有人大、清华。最后,由于种种因素,主要还是因缘和合吧,去了武大。我将选择的结果告诉贤敏,贤敏很能理解,虽然他为我去湖大已做了不少工作,但并不因自己一番心血的白费而抱怨我。我记得,在电话中,他一连说,好,好,好。而我一直觉得对不起贤敏。有时,我在想,人生的遭际实在难说。虽然人在行事前,总有一番理性的选择,但这个选择是对还是不对,是好还是不好,是很难说的。一直到现在,总还有人在问我,为什么要离开浙大?我总是一笑答之。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好与不好,均是自己的感觉。也总是有人说,你如果做某种选择必然会如何如何,也许是吧,可惜的是,人生从来没有如果。

到武汉后不久,我参加湖北省美学学会会议。会是在湖北大学开的,贤敏是东道主,那是我与贤敏在湖北的第一次见面。我记得那天我们很兴奋,谈了好多的东西。他告诉我,他的儿子从人大毕业出国留学,上午他去机场送了儿子,我问去了哪里,他说,美国芝加哥。我又问,你儿子学的什么专业,他说是学金融的。我这人记性很不好,许多事过后即忘。但贤敏给我讲的这些信息我却记住了。多少年后,我在美国见到贤敏的儿子,谈起此事,他说情况正是这样。我记得贤敏当时按捺不住高兴,笑意盈盈。我祝贺他,心中无比羡慕。那时,我女儿才上初中三年级,离出国远着呢,可心中悄然播下了一颗种子,将来,要让她也出国去。说来也真是灵验,那颗种子,几年后真是舒枝展叶,开花了。贤敏算是给我树立了一个榜样。直到今天,我总算明白了,贤敏欢迎我来武汉工作,送我的见面礼就是这个理念与榜样了。

来武汉后,一个强烈的感觉是贤敏很谦和,他似不太喜欢论争,我们之间讨论学问很少,大多谈些生活,我们也不谈同事、学界同仁,倒是更多地谈学生。每当谈到学生,贤敏就止不住眉飞色舞,总是说这个如何好,那个如何好,让我挺羡慕。有次他打电话给我,闲话少叙,一本正经地向我推荐起学生了。我问,是谁。他说此人叫张黔,湖南湘潭人,人很不错,学习很刻苦,悟性好。推荐考我的博士生。我说,好。贤敏此时有些兴奋起来,说,这届他共有三个硕士生毕业,其中两个分别推荐给了我与另外一所大学的教授,我问,还有一个呢?这说,这个她不想马上考,想先工作一段。我问她的论文写的什么。贤敏告诉我了。我一听,很兴奋,这是个很好的题目。忙问,论文做得怎样,贤敏说,写得很好。我说,贤敏啊,贤敏啊,这样好的学生,你为什么不推荐给我呢?电话那头,贤敏在笑,几分得意,几分狡黠,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他忙说,好,好,我去动员她。

贤敏培养了很多出色的学生,这我知道。这些学生中,有些后来进名校读博,得名师指点,成为了中国文化界栋梁之材;有些出国留学,也颇有成就;还有些留在母校任教,也是挑大梁的角色了。贤敏的学生我也认识几位,他们对于老师,那真是“没得说的”,一言以蔽之,好!贤敏应是幸福之人,培养的学生好,而学生又对他好。对于老师来说,这不就是幸福吗?孟子讲人生有三乐,其中一乐是得天下英才而培育之。这话我一直有些存疑,疑的不是“乐”,而是“英才”,如果真的已经是英才还要你培育吗?也许,应理解为因是培育了英才而乐。英才是出众的人才,这里也不要定什么具体的标准。只要在社会相应的位置上做得出色,就是英才了。做老师的,哪个不希望学生成材?父愿子成龙,师愿生成材,这是千古不灭的真理。虽然在希望后辈成材这点上老师与父母是相通的,但我觉得老师还有一点比父母高尚。这就是,父母一般希望儿女有所回报,而老师却是不希望回报的。弟子对老师的回报多表现为对社会的贡献。不过,作弟子的不一样了,虽然老师不希图学生回报,然弟子还是应对老师有所回报的,这个回报,不是一定要拿什么东西,给点money,主要是心中记着这份恩情,适时来看望一下,至少打个电话,发个Email。现在的学生做得这样好的不是很多,我不是太清楚贤敏的学生是不是都记着他的恩,是不是逢年过节有个表示,但贤敏这次七十大寿,他的学生们想着为他出一个纪念性的集子,这就难得了。

贤敏与我相投的也许更多的是对生活的态度,我们两个做事都很努力,但也喜欢玩,这玩就是享受生活。有次贤敏找我,说让我写篇谈奇石的文章,我问,这是怎么回事,原来,贤敏爱上奇石了,武汉的奇石协会邀贤敏做了副会长,还是常务理事什么的。可巧,我也爱石。我马上答应了,文章是为出一个集子用的,而这个集子又是为了开一个比较有规模的奇石欣赏的学术会议。文章我是写了,那会却因为我出国而未能参加。后来,这个集子的出版费了些周折,但最后还是出版了,而且印得非常精美。贤敏费心了。

贤敏后来邀请我去他家看奇石,石头倒不少,都是小石头,有几块倒是挺精美的,来之不易。石头嘛,奇与不奇,虽然与石头本身有关系,但也在你如何看,能不能从别人看来平凡的石头上看出点新意来。这就在看赏石者的修养与水准了。那天,我与贤敏一起,一颗颗地欣赏他的那些宝贝。发现,我们各自的欣赏角度不完全一样,各自有独特的发现。奇石的命名是大有讲究的,名字取得好,顿放光彩。贤敏大概心思不用在这方面,他取得名字太普通了,我试着取了几个,贤敏顿时眼睛发亮,连说,高,高!在搜集奇石方面,我没有贤敏精心,我的几块自认为不错的石头都是在旅游途中顺手拾取的。拿回来,洗干净,挺不错的。最好的,是我在法国布列塔尼海岛的海滩上拾取的嵌有彩色贝壳的麻石。记得出海关时,海关官员看了又看,最后,笑了,让我带走了。生活中,美好的东西太多了,正如罗丹说的,生活中不缺少美,缺少的是发现。我与贤敏一样,捡拾奇石,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仅仅因为爱自然,爱美。2007年,我去芬兰参加第六届环境美学国际会议,会议的主题是岩石和石头美学。我将那次贤敏所约的文章大加修改,整理成一篇新文章,在大会上发言了,想不到这篇文章引起了与会者的兴趣,说是有新观点。会议结束那天,会议主席约·瑟帕玛教授宣布优秀论文,第一篇就是我写的这篇《奇石之美》。当我从约·瑟帕玛教授手中接过礼品——一枚树叶状的蓝灰色小石,心情激动。回国后,我一直想向贤敏说声“谢谢”,然总是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

贤敏对自己新的居室很满意,他曾向我夸耀过,我说,那我就来参观一下吧。那天,我与妻子一起去了。的确不错,这不错最重要的,不是面积较大,也不是内部结构比较合理,而是它挨着南湖,在阳台上纵目一望,近处湖光波影,远处高楼林立,真个爽心悦目。我说,贤敏,你真会生活!贤敏说,你的居室也不错啊!是的,也不错。我的家背后是郁郁葱葱的珞珈山,前面有一个小花园,有樱花、月季花、桂花。贤敏的居室近水,我的居室近山,异曲同工。此时我站在阳台上,和贤敏一起欣赏湖光楼影。真是太美了。

我与贤敏有时很长时间不联系,彼此也不怎么挂念,知道彼此没有什么事。有时,莫名其妙地想打一个电话,问问好。这样的电话,有时倒产生意外的效果。贤敏的儿子在美国,他差不多每年都去探望的,去前也不打电话告诉我。有意思的是,2004年年底,他打个电话给我,说他要去美国看儿子了。真巧,我得到美国哈佛大学的邀请函,拟于2005年3月访问美国。电话中我就顺便问了一下他儿子的电话。我说,说不定我会在美国见到你。话是这样说,其实,心中一点数也没有,贤敏的儿子在美国西海岸,硅谷一带,我这次访问美国主要的活动地是在东海岸。谁知当我访问东海岸完毕去旧金山看望我的学生时,却意外地得知贤敏儿子的家与我学生的家只有不到半个小时的车程。于是,我兴奋地给贤敏打电话。他也高兴得很。第二天,贤敏的儿媳妇开车来接我。这位来自广东的姑娘,爽朗,活泼。她告诉我她的公公、婆婆在这里是如何过日子的。因为他们的家住地华人不是很多,贤敏夫妇的日常生活,除了散步还是散步。说话间,就到了。这是一个新村,一列列的居民住所,基本上都是别墅,一家一幢。贤敏的儿子这幢屋子比较高,有三层。室内很宽敞。贤敏和他的夫人早就在门口迎接我了。我们就在家里吃饭,饭后,贤敏领我四处走走,这个小区没有看到多少行人,静悄悄,还是静悄悄。小区旁边有一座小山,山上只有稀疏的树,多长草。我们去爬山。一路上,我们谈些什么,约略还有些记得,好像是谈他在美国看到的一本书,如何值得一看。山上风有点大,但视野开阔。我问贤敏什么时候回国,他说,快了,还有个把月吧。贤敏很想留我在这里住一晚的,但我的学生却来接我了。虽然在贤敏这里只待了一个白天,但这天却难以忘怀。这是我们两个老朋友在美国的见面啊!虽然我不知道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能在美国再见面,但有了这个信念:应该是可以的。

有人问我,邹贤敏在你的心目中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然是好人了。什么样的好人,乍一问,竟答不上来。想想与他交往的点点滴滴,我明白了:贤敏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当然,最为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爱家人,爱学生,爱朋友,也很爱生活。爱心,太重要了。

朋友有很多种,每一种朋友均有不同的意义,因而也有不同的感受。我平生交的各色朋友多矣,各人给我的感受均不一样,就贤敏来说,他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与他在一起,很轻松,很自在,没有任何功利性。就是这样一位轻松的朋友。

与贤敏相交,我一直有个期盼:一同回长沙一趟,登登天心阁,欣赏长沙新城风光。当然,最重要的是,去坡子街吃臭豆腐,德园的包子、何记的米粉也馋人啊,也当去寻寻。当然,也要去白沙井品品清亮亮的井水。我知道,这口井现在淘洗得极为清洁了,周围也建设得特别好,成为长沙的一道景观。贤敏,可有空否?

2008年4月10日

附:贺新郎·贺邹君贤敏七十大寿

小序:邹君贤敏七十大寿,本当亲赴寿宴,奈身在浙江,不得前往。特填《贺新郎》一词遥寄之。吾从未填过《贺新郎》,不合律处定多,宁贻笑大方之家不愿因律害意也。

举杯为君寿,略二语:家康人健,功成名就。犹记当年击湘水,白云青山凝眸。白沙井,尚识公否[1]?京师求学岂嫌远[2]?潇洒甚,春风词章酒。凭长江,倚名楼[3]。

何需桃李满天下,二三子,玉树临风,浪遏飞舟[4]。自信人生二百载,七十只当三周。挥毫处,火花迸稠。三藩昨日来电否?拟与君,他乡再聚首[5]。人生贵:逍遥游。

注:

[1]邹贤敏教授乃湖南人,为我同乡,在长沙明德中学上的中学。白沙井为长沙名胜。

[2]贤敏中学毕业后考上中国人民大学。

[3]贤敏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湖北大学任教,名楼指黄鹤楼。

[4]贤敏有好些学生很有成就。

[5]2005年我访问美国,贤敏时在三藩市看他的儿子,我与他在三藩有过巧聚。2009年我拟再访美国,故探询贤敏2009年是否有访美的计划。

2008年11月30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