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里的几位老师(1 / 1)

湖南师范学院是我的母校,这是一所非常不错的学校,她的前身是抗战时期在湖南蓝田的国立师范学院。抗日战争后,这所学校解散了,主体部分合并到了湖南大学,1953年,从湖南大学中分出一部分,又合并了外省的一些高校,成立了湖南师范学院。此所学院后改名为湖南师范大学,进入了国家重点扶植的211高校行列,目今已发展成一所科研实力雄厚,在国内外有一定影响的知名高校了。

由于“**”的原因,我在湖南师范学院待了近五年的时间,直至1967年4月方才离开这所学校。回忆当年的生活,最有价值的就是我接受过许多优秀老师的教育,他们每一位的风采我都记忆犹新:

记得进大学,听的第一堂课是“文选习作”课,任课的是曾铭修老师,中等个儿,胖瘦适中,比较斯文,上课有**,语音铿锵,作金属声。最有特征是戴一副度数很高的近视眼镜,厚厚的镜片,好几层圈,有时好奇,很想看到镜片后的眼睛。

曾老师第一堂课是谈才过去的高考作文。作文题有两道:《说不怕鬼》《雨后》。我做的是第一道。至今还记得文章开头的一句话:“我们是唯物论者,这鬼本是没有的。”对于这篇作文,自我感觉是不错的,然曾老师说,这《说不怕鬼》文体应是杂文,我一听,糟了,我当论说文来写了。想想,这题目中有一“说”字,确实应是杂文。当下我就非常佩服曾老师。

曾老师的课主要是文学欣赏课。曾老师擅长审美分析,寻常语句,经他一分析,灿然生辉。曾老师似乎比较喜欢文学性的散文,一年级第一学期,这方面的文章讲得多,他也布置我们写这种散文。记得课堂上学过《白杨礼赞》,他就要我们也写什么的礼赞。我想了许多礼赞的对象,有太阳、月亮、松树,最后选了女贞树,我们教室前后栽的就是这树。女贞树长青,不择土壤,生命力比较强,亲和人,就是个头小了点。我自觉文章写得还行,不过,老师只给我四分(最高分为五分)。后来,作文总结时,曾老师念了别的同学的文章,我发现我还是写得不够好。

大一的第二学期,仍然是曾老师上文选习作课,不过,范文讲解和作文练习均转到了论说文,为配合论说文的教学,曾老师专门为我们讲“形式逻辑”。由于一年级第一学期上过“文学概论”课,因这课,我迷上了文学评论,这文选习作课的论说文训练,就正好接上去了。非常幸运的是,因为上这门课,我得到著名作家、记者严怪愚先生的指点。

严怪愚是抗战时期著名报纸《力报》的主编。据说,汪精卫叛逃投靠日寇,是严怪愚最早得到消息写文章揭露的。新中国成立后,他担任过湖南通俗文艺出版社社长。严也是作家,出版过一本儿童剧《金丝雀》。1957年,严怪愚被打成右派,此时在湖南师院中文系资料室工作。很巧的是我高中的语文老师严悦是严怪愚的亲弟弟。我上湖南师院,严悦老师让我带一信给严怪愚先生,拜托他多关照我。虽然我将此信交给了严怪愚先生,我们也算认识了,但严怪愚老师是右派分子,我也没敢多去见他。没有想到,在我上大一第二学期时,严怪愚竟给安排来给我们批改作文了。据说,这是当时的系主任马积高教授的主意。“**”中,马老师因此还受到批判。

每次作文交上去后,我就去严怪愚先生的住处,问我的作文写得如何。严怪愚那时住在语数楼三楼楼梯转角处的亭子间里,一个人住。每次去,他总是详尽地为我说我作文的优点和缺点。去得多了,人熟了。他竟然提出,让我先看同学的文章,并试着写批语,写在另一张纸上,然后他再看。这样,我也就做一回老师,学着看作文。当然,这是需要保密的,我谁也没有说。

有空时,严先生也与我谈学生作文以外但相关的事,他说,论到写文章,鲁迅外,沈从文、老舍很重要,他们的文字很好,是辞章家。他们的作品要细细地读。后来,我也真个将这三位作家的书找来,细细地读了。谈到写文学评论,严先生建议我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著作《奥赛罗导演计划》。我将这本书从图书馆借来了,我发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特别注意发掘台词中的人物心理,非常重视台词的动作感。在此基础上,他分析,演员说这台词时声音的高低、快慢,神情与动作。斯氏的许多分析堪称精到、细腻,让人拍案叫绝。那时,我对现代文学产生了兴趣,试着写《论曹禺〈胆剑篇〉的语言艺术》,用的就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分析方法。记得文章是在1963年的寒假写的,那年寒假我没回家,每天坐被窝里写,旁边就放着《奥赛罗导演计划》。

难以细说与严先生论文的那段岁月,一般我是在语数楼晚自习后去严先生那里的,一谈就是一两个小时。严先生健谈,谈得高兴处,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显得很阳光。记得有一次,在严先生处待的时间长了,回到宿舍,大门已关,无奈,只得又回到严先生住处,与严先生裹同一床被子,对付了一夜,当时心里很是害怕,天一亮,就赶紧溜回宿舍。

如此亲炙严怪愚先生有一年的时间。我的写文艺评论的功底就是在这个时候打下的。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严先生。

大二我们上现代文学史课了。给我们上这门课的主要是蔡健老师、魏竞江老师。

蔡健老师那时就白发了,其实,他应是中年,蔡老师个头不高,方形脸,喜欢穿中山装,他腰板总是挺得很直,精神矍铄,不管在什么场合,都很注重仪表和谈吐,同样很有教授的范。

蔡老师主要给我们讲鲁迅。蔡老师讲课精练、准确,注意用连词、转折词,也很重视用文学评论常用到的一些形容词,句子一般较长,由于语句基本上书面化,加上蔡老师讲课**洋溢,这整堂课听下来,简直就是在欣赏一曲结构严谨的交响乐。而如果能逐字逐句记下来,那就是一篇好文章。蔡老师这种书面化的表述对我影响很大。我后来做教师,有意学这种表述,尽量地将自己课上成一篇结构严谨、语言精练的文章,像蔡老师那样。

魏竞江老师讲课的风格与之不同,魏老师是那种散文式的讲课,行云流水一般,故听起来很轻松。魏老师做过导演,他的讲课伴有手势,兴到处,颇有些忘我。魏老师最擅长的是分析话剧,一次学生活动,我专门去请魏老师讲曹禺的《雷雨》。

由于受蔡老师、魏老师的影响,我当时喜欢上了现代文学史,有段时间,我甚至想以后专门做现代文学史研究。大学那几年,蔡、魏两位老师的家我走得很勤,每次去聊天,两位老师都热情地接待我,每次都是谈学问,每次都很尽兴,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我学术的盛宴。

王石波老师当时很有名。我们一进校就听说中文系有两位高级讲师,其中之一是王石波,那时教授极少,一个系也不过一两位,高级讲师相当于副教授。不过,王石波的出名主要还不是这个,而是1959年他被批判过,说是“白旗”。当时,被当作“白旗”拔的,都是学问很好的学者,中文系有著名的国学大师马宗霍。马宗霍在湖南师院受到批判后,一气之下跑到北京中华书局做编辑去了。我进师院时,马宗霍早去了北京。另外,也听说王石波相当地傲气,不太与人交往,如此等等。在王老师上课前,我们心中就充满着好奇,充满着期待。

王老师来上课了,他年纪不算太大,五十多吧。中等个子,略瘦,平头,方脸,轮廓分明,颧骨微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果然是桀骜不驯的气概。王老师的口音我听不出来,不太像湖南人,但绝不是北方人。王老师走上讲台,没有任何导语,直接进入主题,整个一堂课,绝无废话。王老师从不拖堂,下课铃声一响,即宣布结束。

王老师上课有自己的风格。他他不像有些老师讲课,先娓娓动听地讲故事,让学生进入故事以后,再去慢慢地去体味作品的美妙与作品的意义。王老师大体上先是端出一个框架,从时代背景、作者生平、作品结构、人物形象、主题思想、艺术特色等诸多方面,一一析来。他的讲课理论性很强。王老师只给我们讲了一个单元的课,记得是讲俄罗斯文学。

王老师不太与学生交流。王老师的课结束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感到有些遗憾,因为我没有去与王老师说过话。其实,我是很想与王老师聊天聊学问的,然我不知怎的,有些不敢,王老师拒人千里的神情让我有些怕。有好几次,我从王老师住的赫石坡村经过,都没能去敲王老师的门。我想,王老师心中一定有一个锦绣的世界,那里肯定有很多的宝藏。当然,也肯定有许多委曲与牢骚。现在我能理解,一个在政治上受到批判的人,是没有心思与别人交流的。

众所周知,中文系的重头课是古代文学。与综合大学中文系讲古代文学偏重于史的描述不同,我们师院的古代文学课,则更注重单篇作品的分析。让我们深感庆幸的是,古代文学课时多,我们的这门课自先秦一直讲到明清。

中国古代文学课首先开讲的是宋祚胤教授。宋老师古汉语功底很深厚,他讲作品,不只是分析作品的思想内涵、艺术技巧,还从汉语学专业的角度去讲解字、词、句。通常的教法是从字、词、句开始,一句一句地讲,然后,一段一段地归纳,最后全篇总结。这样,一篇作品往往要讲上好几个小时。尽管讲得比较慢,但很扎实。宋老师给我们讲古代文学我记得是讲了一年,印象最深的讲《离骚》,宋老师逐字逐句讲,全文373句,讲了好几个星期。宋老师讲的作品,均要求背,《离骚》我不仅可以直背,还能倒背。

上宋老师的课,感到古文功底非常好,似乎读古书不存在什么问题,而我们读古书离开注释就不行,遂问他,您看古书是不是不要看注释。宋老师严肃地说,没有谁看古书不要看注释的。当时我很惊讶。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注释在中国文化典籍中是重要的组成部分。前人为经典做注释,不只是为了解决文字障碍的问题,还往往是为了借此发表自己的学术见解。正因为如此,这注后来又为人解释,如此层层解释,这学问就越做越大了。重视看注释,善于看注释,是中国古代文化研究的重要基本功。我终于明白,宋老师说谁都要看注释时为什么那么严肃了。

我喜欢与宋老师交谈,故不时去他家访问,每次去,宋老师都是欢迎的。我曾好奇地问过宋老师的求学经历。宋老师告诉我,他是浙江大学的学生,抗日那会,浙江大学西迁至遵义,抗战胜利回返杭州。宋老师的大学生活是在遵义、杭州两地度过的。后来,我去浙江大学中文系做教授,想到宋老师曾经在这个中文系做过学生,感到特别亲切。在我的大学老师中,宋老师是学术意识很强的一位,宋老师讲课,总是在梳理前人和同代人观点之后,提出自己的观点,他的《周易》研究,更是突出体现了这一点。在国内众多的《周易》研究中,宋老师的研究自成一家,特色鲜明。我知道,很多人不同意他的观点,但是也没有人能驳倒他的观点。

我们的古文基础主要是在宋老师那里打下的。毕业后,同学见面,谈到宋老师,没有不称颂不已、感激不已的。

古代文学唐宋部分是羊春秋老师上的。早在羊老师给我们上课前,有关羊老师的一些传奇就在我们学生中流传,说羊老师过目能诵,写文章不用打草稿,出口成章。因为有这些传奇在前,及至他给我们上课,我们就显得特别用心。

羊老师讲课总是面带微笑,他不一味沉浸在作品的境界里,而是清醒地将作品的中的美一一展现给学生看。羊老师讲课,重要特色是引证丰富,资料翔实。他讲课口齿很清楚,语速适中,记笔记不累。翻看当年的教材,上面保留着许多当年听课的笔记。羊老师讲苏轼的名篇《念奴娇》,我的听课笔记其中一段是:“苏轼反对王安石新法,贬谪黄州,政治上非常失意。苏轼如果将这种感情直截表达出来,势必为王安石所发现,同时也缺乏艺术性。于是,他就用江山的壮丽、江山的永恒来反衬人生的短促,人生的渺小。这样,就使人产生错觉,认为这首词很豪放,其实,这首词是以消极的情绪作为基调的。李白以来很多诗人用这种方法来抒发自己的感慨。词的下阕用周瑜的功业来反衬自己渺小,词意层深,最后导入‘人生如梦’的泥坑,全词塑造一个‘我’的形象,这是一个消极的形象,对他的评价不能太高。”这段话是耐人寻味的,时代的痕迹非常鲜明。

羊老师教学之余喜欢做学术研究,1965年讨论清官问题,羊老师就在《光明日报》上发表过论文。当时的我,已经对做学问很有兴趣了,也试着写学术论文,于是就时常去拜访羊老师。那时学术界也正在讨论宋江是不是投降派的问题,我写了一篇文章《评宋江》,送给羊老师看了,羊老师认为不错,推荐给了当时湖南大学副校长也是省文联副主席的魏东明。

羊老师后来调到湘潭大学组建中文系,我们仍一直保持着联系。有一年(记不准哪一年),我从杭州回长沙,得知羊老师生病住进了湖医附二院,专门去看他。羊老师身体已是很虚弱了,然还是打点精神与我说话。回忆当时情景,历历在目。羊老师离开我们好多年了,他的形象在我脑海中仍然十分清晰。

我们在师院中文系念书时,马积高教授是中文系系主任。马老师上课不多,但我们有幸在大三时听了他的课,他上的也是古代文学课,记得是讲明清文学。另外,我们听过马老师的一个讲座,记得是关于“四书”“五经”的讲座,时间是1965年,讲座的立意是批判儒家文化,这是那个时代的需要,马老师也是不得不这样立意的,但对我们来说,这讲座倒是起到了普及儒家文化知识的作用。我还清楚地记得,马老师那天情绪很好,讲完后,在教室外边的走廊上和我们说着话。

马老师的学问之好在湖南师院是公认的。早在听他课前,我就读过他的书,那是研究关汉卿的专著。后来,马老师出版了《赋史》,这是一部非常有分量的学术专著。马老师关于清代学术的研究也很有成绩。我的书架上就有他1998年送我的《清代学术思想的变迁与文学》一书。扉页有他的题词:“望衡同志正之,马积高,1998.10.30”我曾与马老师的硕士研究生廖可斌谈论过马老师,我们都认为,马老师算得上中国第一流的文史学者。如果能给他更多的时间,他肯定会做出更大的贡献来。

离开湖南去浙大任教后,我就比较少见到马老师了,不过,回长沙时我也去看望过他几次。马老师精神气概如故,说话时脸上不时闪现出顽童般的笑,带有衡阳腔的普通话,流露出学者特有的幽默。

说到古代文学的老师,有一位先生是不能不提起的,那就是李祜教授。我们进校那会,他是中文系的系主任。我只听过他一次课,那是一个讲座,讲题是《毛泽东诗词欣赏》。李祜教授讲得实在太好了。李祜教授嗓音很好听,男中音,浑厚,低沉,富有磁性,语速恰到好处,不紧不慢。在我听来,那声音就像是月夜流动的清泉,淙淙有声,又光影斑驳。已记不清李祜老师讲的具体内容了,但他那修长的身姿在讲坛上的精彩呈现,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

中文系老师中与我现在从事的美学专业关系最密切的是杨安仑老师,杨老师没有给我们上过课,但杨老师对我教育与帮助最大,他是我走上美学这条道路的引路人之一。

我最早知道有美学这样一门学问,就是看了杨老师的一篇文章。那是1963年,湖南师院举办校庆学术报告会,我不知从哪里获得了杨老师为这个报告会写的一篇讲稿,题目好像是《论美》。读了后很感兴趣,美学的种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在心田播下了。

后来,我到图书馆找美学书籍看,最感兴趣的书是《美学问题讨论集》第六辑,集中收了许多美学论辩的文章,讨论的中心是美的本质。诸多名家在这里摆开了战场,他们中有朱光潜、蔡仪、李泽厚、洪毅然、马奇等,这些人后来我都认识了。杨老师那篇论美的文章也是参与论辩的。于是,这美的本质的问题就成为我心中一个“哥德巴赫猜想”,——我毕生研究的课题。

大学毕业后,我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做编辑,周末有时也过湘江去湖南师院看望老师,一次本意去看羊春秋老师的,结果敲错了门,进了杨安仑老师的家,杨老师很热情,他知道我喜欢美学,谈得就更投机了。以后,我就经常过河去看望杨安仑老师。杨老师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那年月能考上北大中文系,是很不容易的,杨老师这一出身就让我崇拜不已。多次交谈中,发现杨老师学问很大,“二十四史”全读过,而且不只读一遍。我参观过杨老师的书房,古书、文艺理论这两类书基本齐全,谈起其中任何一部书,他都很熟。这就更让我崇拜了。杨老师偶尔也给我讲点北大的掌故,所以,每次与杨老师谈话,不只是很好的学习,还是莫大的精神享受。

1977年,我想考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美学研究生,杨老师很支持,表示愿意指导我。那次考试,规定要读的参考书中有黑格尔的《美学》第一卷,康德的《判断力批判》上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生活与美学》等。这些书是有些难读的。于是,杨老师给我辅导,这无异于在浓密的森林中为我指出了一条路。考试临近了,杨老师为我出模拟考题,又给阅卷,阅后指导。由于有这样指导,我的研究生入学考试,成绩非常好。尽管后来因为别的原因,我没有能上北京读研究生,但因为参加这一场考试获得了杨老师的指导,为我今后从事美学研究打下了基础。

1980年春,我与杨老师都获得了参加中国第一届美学会议的邀请,我们商定一同前往。会议地在昆明,火车整整走了两天方才到达。这届会议成立了中华全国美学学会。我与杨老师均成为学会首批会员。会议散会的前一天,中华全国美学学会的负责人齐乙召开各省联络员会议,每省市一名联络员,联络员的工作除了与总会联系外,还负责回省后筹备省级学会。湖南这次一共去了三名代表,除杨老师与我外,还有湘潭大学的潘泽宏。三人中,我是最年轻的,学会就让我做联络员。会议结束后,我与杨老师商量筹备湖南省美学学会的事,杨老师提议让魏猛克出任会长,杨老师说,魏猛克20世纪30年代在上海从事文艺活动,与鲁迅有交往,新中国成立后出任湖南省首届文联主席。他德高望重,出任会长一职便于获得省政府的支持。我自然同意杨老师的意见,于是,我们俩就去省文联大院拜访魏猛克,魏欣然同意。1982年春,湖南省美学学会成立。李泽厚被邀请与会指导,同时,还安排做了一次讲座。讲座在省工人文化宫举行,来听的人很多。这些活动结束后,我陪李泽厚老师去长沙郊区看了他父亲的墓,去宁乡看了他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他上过的中学,还去了岳阳,参观了洞庭湖、岳阳楼。杨安仑与李泽厚是北大同学,只是李在哲学系,杨在中文系。此次李的到来,杨是很高兴的。

“**”后美学研究勃兴,有点像五六十年代的美学热。杨老师是活跃分子之一。他的《美学初论》是“**”后最早出版的美学著作之一,影响很大。他的这本书获得了湖南省的文艺理论著作奖。杨老师是当时最早比较深入地研究中国美学史的专家之一,他的《论境界》一文很有分量,是当时重要的中国美学史研究成果。基于杨老师学术研究成就辉煌,《文艺研究》还专门发文评述他的美学思想。杨老师做论文重视观点与材料的统一,文风朴实,结构严谨,我学习写美学论文,受他的影响很深。

大概是2003年,湖南师大举行大型的校庆,中文系请我做一场报告,报告后,我去看杨老师。杨老师仍住在赫石坡,但不是过去的平房,而是楼上楼下一栋屋子。杨老师从楼上下来,与我亲切的交谈,师母也在。师母是医师,她很客气,总是称我陈老师,弄得我有些尴尬。在杨老师面前,我何敢称老师。那天,我与杨老师随意聊天,很轻松的。我问了问杨老师儿子与女儿在美国的情况。杨老师退休后常住美国。有几次,我去湖南师大访他,他没有回来,怅然不已!

想想杨老师对我的指导,温馨之情充溢心房。没有杨老师的指导,我也许不会走上美学这条道路。

杨老师,说不尽地感激您。非常想念您,真希望与您重相聚,品茶,喝酒,纵谈人生。

大学老师很多,上面回忆的仅限于有教学关系的老师,主要是中文系的老师。还有的老师,与我没有教学关系,也不在中文系,但对我也有教诲、帮助。这其中就有政教系的唐凯麟老师。我跟唐老师的交往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那时我正兴味盎然地从事着美学研究,热心于湖南省美学学会的各种活动。唐老师是做伦理学研究的,此时也在忙着湖南省哲学学会、伦理学学会等学会的学术活动。我们常在省社联也常在我所在湖南人民出版社见面,于是就熟了起来。唐老师说,他曾对美学有兴趣,后来因工作需要,转到伦理学来,既然是这样,对唐老师就平添了一种亲和感。唐老师为人随和,没有架子,过河办事或游玩,我有时也去看看唐老师。有段时间,我对伦理与审美的关系感兴趣,有了一些初步的想法,就过河去找唐老师聊。唐老师饶有兴趣地听我讲,不插话,待我说话结束后,表示赞许。那天访问唐老师后,回到家即兴将自己所谈整理了一下。后来,竟然将它扩充成一本书,这就是我的专著《心灵的冲突与和谐——伦理与审美》的由来。《心灵的冲突与和谐——伦理与审美》虽说是少作,但我不悔此少作,2006年,我将它更名为《审美伦理学导论》收入“陈望衡美学六种”,由武汉大学再版。说起来,此书得以成功,唐老师功不可没。没有唐老师的鼓励,也许就没有此书了。

我是1962年进的大学,1967年离开学校的。按入校时间算,已是半个世纪了。半个世纪,不短的时间啊,然而,半个世纪前的事,在心中清晰如昨,大学老师的面容一个个在我脑海浮现……值得回忆的老师,值得回忆的事,很多,很多,改换一句古诗:回忆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让我感到万分歉疚的是,毕业后,没有能做到经常去看望老师。1989年离开湖南去外地工作之后,与老师的联系越来越少了。有些老师就在我离开湖南之后去世了,每当得到这样的讯息,都非常难过。宋祚胤老师、蔡健老师走了后,我都收到过他们的子女寄来的书,睹物思人,倍加伤感,我真想飞向岳麓山,在老师的坟头痛哭一场。有一年,我回长沙,试着去访访赫石坡。我读大学那会,赫石坡很多平房,中文系的老师大多数都住在这里,时过境迁,赫石坡的平房大都拆掉了,在我面前是一幢幢高楼。我的老师在哪儿呢?

值此龙年将逝蛇年将即之际,我只想真诚地表示:老师,我感激您!

2013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