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洪毅然先生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这些年来,我会不时地会忆起他,有时也有强烈的冲动,想写回忆文章,然而,又总是将此事搁下了,总觉得对先生了解得还不够深,怕写不好。
现在的年轻学人,知道洪毅然的怕不多了,然而,在20世纪80年代美学再次热起来的那会儿,如果不知道洪毅然先生,那可真不是这个行当内的人。
20世纪60年代我在大学,因为听过一个美学讲座,对美学产生了兴趣。从图书馆借来几本美学书来看,其中一本为《美学问题讨论集》第六集,这集收入了20世纪60年代美学论战的文章,其中就有洪毅然的。比较诸家看法,洪是最具独立思维能力的,虽然被归入李派,与李也有诸多不同。他在《新建设》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就是与李泽厚论辩的。读过洪的文章,我心目中形成的印象是:豹头,环眼,虬须,跨红鬃烈马,挺丈八长矛,简直就是梁山泊的一员好汉。
没想到见面后,大出意外。1980年,全国第一届美学会议在春城昆明召开,在这个会上见到了洪先生:一位身材瘦小的老人,白发,有些佝偻,清癯的面庞上总是挂着慈祥的笑容,说话缓缓的,透着幽默与流水叮咚的音乐美。我不记得第一次与他如何说话的了,只是清晰地记得,会后游览昆明城内的某一公园,他与朱先生坐在一张小石桌子旁,亲切地说着话。那情景就像是邻里之间在纳凉,在摆龙门阵。我悄悄地过去,为他们拍了一张照片。洪先生发现了,回过头来,高兴地说,可要洗一张给我啊!
洪先生跟朱先生是老朋友,然而,在美学论辩中,他们是对手。我读过洪先生批朱的文章,很是犀利。不过,朱先生对洪的反击也很击中要害,朱先生曾讽刺洪先生为美下的一个长长的定义,语带调侃,颇有韵味。两位美学前辈在春城昆明聚首,又在公园,大概不是在论战吧。看他们那副悠闲的态度,绝对不是。
自古以来,学问上都有门户之见,也有学派之争,学术上的是非总是会弄到人际关系上来。然而昆明会议上没有,尽管60年代美学论战的四派人物都与会了,但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平反后的高尔泰气度从容,他在昆明会议上的发言,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但是,他在会议之余在宾馆泼墨挥毫的情景我却是历历在目。大家相聚,均是客气有加,喜气有加。朱先生在五六十年代几乎是众矢之的,这个会议上他是主席,大家对他均非常友善。昆明会议时在六月,虽进初夏,春城仍是春光融融。会议宽松、亲和的气氛让人一辈子难忘。
昆明会议上,洪先生与朱先生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一起,集体向教育部写了一封信,提出要在教育方针上增加美育。此信发生了作用,教育部果然在教育方针中增加了美育。洪先生功不可没。
昆明会议一大成果就是倡导美育。受会议精神感召,我回到湖南,第一件事就是向湖南省委宣传部、湖南出版局的主要领导汇报会议精神,提出要办一个刊物《美育》,省委宣传部和省出版局的主要领导都表示支持,刊号很快就批下来了。我即为刊物定下几位顾问,洪先生为其中之一,然后就是组稿。洪先生对于此项工作非常热心,很快寄来了稿子,就是《生活美小议(二题)》,我将它用在《美育》创刊号上。
我与洪先生的关系很快熟络而且热切起来,每每需要稿子,我一去信,洪先生总是不出几天就将稿子寄来了,那时,这样的热心为《美育》写稿的美学界前辈有一批。真个召之能来,来之能战。所以,《美育》从不缺名家的稿子。
洪先生每收到我寄的刊物,均仔细地看,并写信来一一评点,提出意见。1981年2月19日,他收到《美育》创刊号,祝贺之余,又恳切地献计献策:
……关于杂志,内容甚望抓住“美育”主题不放。力避滑向一般化,似可有二大重点:一、美学知识的普及;二、从美育角度对学校、社会、家庭各方面的艺术教育的探讨。此外,凡所选刊的美术作品一定要精选确可供欣赏、确能给人以美的享受,因而,制版、印刷必须精致(宜以少而精为原则!一般地好的,让普通刊物去用)。
还有,题花和题目字体,也要很讲究!
这一期的封面,有画的那一部分,嫌太花了。最不好的是蒋文的和缪文的两个题花,简直像卅年代以前某些油印刊物所见。又,李范文的那种花体美术字,也像20年代的(20年代李金发编的《美育》就用的)。这些都仅供改进参考。不过,这个刊物毕竟问世了,可喜可贺!任重道远。愿共不懈努力为之!!
……
先生从来没有将自己看成《美育》刊物的外人,看他信中说“愿共不懈努力”,这“共”字力重千钧!
也许因为“**”将美当成封资修的东西扫地出门,拨乱反正之际,办《美育》可谓正逢其时。创刊号出来,香港的《文汇报》当作重要新闻报道了。刊物发行量多的时候达一二十万。
刊物办到1983年已是两年了。我清醒知道,这个时候需要一些名家写文章对刊物进行评论了。于是,我请了洪毅然、蒋孔阳等先生。他们都欣然接受了。不久,文章都寄给我了,我分别寄给国内重要报刊,都给发表了。其中将洪先生的文章发表在1983年5月10日《人民日报》上,文章名《美育——一个新美学园地》。在党报上评介一个期刊,极罕见。对洪先生的感激自然不言而喻。
洪先生不仅是一位重要的美学家,而且是一位重要的美术理论家,画家。他早年毕业于杭州艺专(今中国美术学院)西画系,如今又这样重视美育,应该报道一下才是。洪先生写论辩文章当仁不让,很有真理在手的气概,而对于别人写文章介绍他,却极为谨慎,生怕讲过了。他在给我的信中说:
谭立勤写关于我的文章《美育》是否已经发出?我未过目,总不放心。希望您千万代我注意;切切不可吹嘘过头才好(同时,还想拜托一点:数月前《陕西日报》有人写了一篇推荐拙著《大众美学》文章,文内由于传闻失实,竟谓我是什么“延安时期的干部”,其实,我并未到过延安。所以,方便的话,可否请放在谭文内适当地方,顺便夹入一注,加以更正一下。——如不便夹入,也就算了)。
谭文发表后,洪先生回信说“基本上无意见”,有意思的是,他对于文章的题头画做了评介:“题头画像也不错,请代我谢谢作者同志。(只是我觉得1.脸型略偏于“美”了点;2.比我更“壮”一些;但还是很肖似的)。”先生的幽默与稚气于此可见一斑。
洪先生工作地距敦煌不是太远,我想他应该对敦煌有所研究,在得知他确有一个敦煌艺术研究稿本后,就迫切地想出他这本书,不久,收到洪先生的回信,信中说此稿“今天看来,许多见解都已陈旧过时,所以,私心颇不欲再拿出去。难却盛意,仍遵命另包挂号寄上,请您无妨先一过目,然后斟酌是否值得印出吧,好吗?”虽是极温和的几句话,却极有分量,让我反复掂量:是谦虚吗?是,又不全是。更多的是一位学者的良知,是对学术的尊重,对读者的尊重。当时,出书不易啊!如今的学术界朋友可能想象不出20世纪七八十年代出书的艰难。我当时为出版社的编辑,郑重地向洪先生组稿,按常规,他应是满口答应才是,对于自己的书总只有说好话的,哪能说这“见解陈旧过时”这样的话!说实在话,在我的编辑生涯中,这样的事也只碰到过这一回。
1984年,基于全国由“五讲四美”推动而出现的美育热,也基于《美育》杂志办刊三年在全国已经有一定的影响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我向湖南省出版局提出举办全国美育会议的建议。此建议很快得到湖南省出版局的批准,于是在这年的十月,以《美育》为唯一的主办单位,在湖南省张家界举办了全国第一届美育会议。诸多美学名家出席了会议,其中有王朝闻、洪毅然、蒋孔阳、朱狄、聂振斌、李范、蒋冰海、张瑶君、卢善庆等,盛况之空前让人至今忆来仍心潮澎湃!
与会学者先是来到长沙,在湖南宾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们这一行七八十人分乘大客车、小汽车向着张家界出发。时当十月,艳阳高照,金风送爽,大家的情绪分外高昂,一路上谈笑风生。洪先生兴致很好,他试着问我可否知道湖南桃源一位名叫袁彩云的医生,我说,认识啊。他高兴极了,说他患白内障,想找袁医生看看。我说没问题,今晚我们会住在桃源,我陪你去看袁医生。当晚我陪他去看了袁医生。袁医生检查了他的眼睛,提出治疗方案。洪先生很高兴,说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
第二天下午,我们到达张家界。会议开了好几天,散会后我又陪部分学者去参观岳阳楼、君山。洪先生是其中一位。洪先生离开岳阳后,去武汉大学开一个会,然后去了成都。他在成都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到关心的几件事:
请与常德师专的讲习班负责同志商量一下:A.我的讲课记录,最好能把整理稿寄我亲自核对一下!B.我希望能得到讲习班的全部讲义(讲义费当照数汇奉不误)。拜托!拜托!
另外,《纪要》如已定稿,打印出,亦请赐寄!《倡议书》不知已发表否?(因旅中阅报不便,迄今未见,如已发表,也请告知是在何报,何日,以便查阅)
这里说到“讲习班”的事,有一个原委:全国美育会议筹办时,我考虑到这次会议与会的学者档次高,就与常德师专中文系商量,拟在会议期间,在会场附近办了一个高级讲习班,请与会的专家讲美学。这利用会议办班,在全国是首次。洪先生会议期间给讲习班讲了好几堂课。他在信中提出要他核对他讲课的整理稿。洪先生对此事急,是因为他担心整理稿有错误,贻误读者。信中,洪先生还说希望得到全部讲义,他是诚心地希望从这些讲义中学到或者知道一些东西的,作为大学者,能有这样的学习的态度,也殊为难得。
洪先生说到的《纪要》是我们这次美育会议的纪要,做这样一个纪要,旨在让社会上重视美育。洪先生写这封信是11月8日,距会议结束不过20来天。洪先生对它的发表就如此关切,老人家对于美育事业的拳拳之心,感人至深!
洪先生是大师级的学者,他晚年几乎将他的全部精力放在美育上,他不仅关心《美育》杂志,也关心一切美育活动。他晚年最重要的著作是《大众美学》。这本书的社会影响很大,再版过多次。洪毅然自己也看重这本书,他在给我的信中,多次谈到这本书,我知道,洪毅然的心思其实也不在这本书,而是在美学的大众化事业。于是,我让我编辑室的一位编辑写了一个专访:《让美学走到群众中去——访美学家洪毅然教授》,发表在1984年12月23日的《湖南日报》上。时下,美称得上泛滥了,但能说得上美已经大普及了吗?好像不能,因为美学并没有走到群众中去。一些人哪里懂得美?只是一味地追风罢了,诸多的丑乃至恶借时髦、性感、艺术之名,招摇过市。洪先生在他的《大众美学》中提出“赝牌美”这一概念,如今举目望去,“赝牌美”比比皆是。记得洪先生在书中说到他的一次经历,某天,在公园里看到一位少妇带着孩子在玩,那少妇面容俏丽,打扮随时,称得上漂亮。可是,一会,因为孩子犯了一个小错误,那女子立即花容变色,面目狰狞,猛打孩子。洪先生说,顷刻,他的感觉变了,强烈地感到这女子丑。洪先生的意思是爱是美的灵魂,一个人当其爱心没有了,其形象就再也谈不上美了。
我与洪先生最后一次见面是1985年8月,洪先生主持的甘肃省美学学会与全国美学学会在敦煌办一个讲习班,洪先生邀请我去讲一次课。我哪有讲课的资格?只不过是洪先生抬举我,给我一个赴敦煌的机会罢了。这是我第一次参观敦煌,看了好些平时不开放的洞,收获良多。敦煌的讲习班还未结束,我就与李泽厚、齐乙、张瑶均等先生随洪毅然先生去兰州了,洪毅然先生在兰州尽地主之谊,将我们的生活安排得熨帖。我们在兰州街头吃牛肉面,买水蜜桃,逛商店,相当潇洒。随后,洪先生又安排我们去参观刘家峡水库、炳灵寺、青海塔尔寺。参观完青海塔尔寺,我就从青海直接回长沙了。后来,接洪先生的信,信中说“前番来游西北,诸多不周之处,实深抱歉,当希原谅为幸。您从西宁竟未返兰州,特别感到失望——我和邢同志原本都等着您的哩!”还能说什么呢?我只感到心像融化的蜜在弥散开来,甜,又略感着酸。我想哭。
1989年6月我去浙江大学教书去了,到浙大不久,我就给洪先生去了信,很长时间没有收到回信,正在焦急间,收到一封来自西北师范大学的信,信封落款为“洪”,然而拆开一看,却不是洪先生写的,是他的学生代笔。此学生没有署名。信中说:
尊函接读已久,毅然师因一直欠安而迟迟未能奉覆,甚歉!乞谅。对您赴浙任教一事,先生颇感欣喜,并志祝贺,愿一切顺利!
先生常谓:
正是您这样的一代中青年在支撑着民族文化事业,推动着社会的前进。
致
礼!
学生某某代表,谨上,1989.9.22。
先生不幸罹沉疴,自己尚不知,现在兰州陆军总院
捧读这信,手在发抖,心在发痛。我赶紧给先生寄去了表示安慰的信,然而我再也得不到回信了,不久,得到消息,洪先生已经永远离我们而去了。
自1980年6月与洪毅然先生相识到洪毅然先生离世,我们交往九年,相继在昆明、长沙、厦门、兰州等地聚会过,通过近二十封信。十几年来,洪先生在我心中的印象依然十分清晰,就仿佛他还活着。先生是以他的全部人格力量影响着我,感染着我。先生才华横溢,思致风发,他36岁就出版美学专著了,对于一位学西画出身的人来说,实在了不起。洪先生是大学者,晚年乐于做美学普及的工作,热衷于美育,也是让人十分钦敬的。说实在话,他完全可以也许也应该去完成他的煌煌大作《敦煌艺术研究》,然而他却将精力放在写《大众美学》上,对此我一直不能充分理解。我想,如果我问他,他定然有一番大道理在。洪先生长我三十来岁,是我的父辈、师辈,他一直也像父、师一样关心我,指导我,然而他更多的是以同道、朋友的身份支持我,帮助我。与他通信、谈话,我总觉得很轻松,很自由,很温暖。我常想,如果他还能多活个十年,对于刚进入大学教书行列的我,又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我会从他那里获得多少为师之道、为学之道啊!然而洪先生竟匆匆地走了,没等到我向他汇报作大学老师的体会,实在遗憾啊!洪先生是我遇到的少数德学两馨的师长,像他这样的有德者,智者,我想,即使在另一个世界也会获得许多的敬重!
2012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