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一瓣——忆王元化先生(1 / 1)

几天前在报上看到王元化先生去世的消息。心里一惊。这位当今中国学界殊为难得的启蒙斗士,悄悄地走了,走了……

近十年来,我很少与元化先生联系,也许是因为武汉离上海太远,不及当年我在浙江时看他方便,也许是我不想扰乱先生的日常起居,让本来一直很忙的先生得以清静。不过,此时,我更多的是自责与懊悔,我还是应该经常地与先生保持联系,人到晚年,也许更看重友情与亲情。

元化先生做过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时间不长,他在我们心目中更多的是学者,一位品德高尚、学殖丰富、见解超卓的学者、真正的学者。

我认识元化先生还是我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工作那会儿。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久蓄的文艺创造力,猛然喷发,创造了中国历史上罕见的文艺繁荣。首先是小说创作,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接着是长篇小说,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创作的高峰。不仅创作繁荣,文艺评论也繁荣,而且,在某种意义上,文艺评论更繁荣,当时就有文艺评论独立于创作的观点出现。我当时三十出头,供职湖南人民出版社,喜欢文艺理论,也算是文艺湘军的一员战将。湖南人民出版社发挥我的长处,将一些文艺理论方面的书让我来编。我记得当时有一套文艺理论丛书,其中有一本就是王元化先生的。这本书收入的是王元化先生的一些有关文艺的论文。我当时一个强烈的感觉是,王元化先生的文章,不赶时髦,不追潮流,不随政治,尽量保持学术的品格。我注意到,王元化先生的文章不怎么评作品,主要谈理论,涉及较多的是德国古典主义美学家黑格尔、俄罗斯民主主义者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理论。我发现他对别林斯基的理论很熟悉。我在“**”期间当逍遥派时,认真地读过《别林斯基选集》,记得这套书的译者是满涛。有一次,我与王元化先生谈到过这本书,他跟我说,满涛是他的朋友,这使我感到一种距离拉近的感觉,王元化先生跟我谈满涛的学问,也谈他的一些遭遇,言谈中充满着对满涛的钦佩之情。

相比别林斯基,我还发现王元化先生对黑格尔更感兴趣。我当时已在研读黑格尔了,因此,读王元化先生有关黑格尔的文章,感到特别亲切。我佩服王元化先生对黑格尔理论的洞见,有时也比较一下王元化先生与朱光潜先生两位对黑格尔的理解,应该说,他们的观点大体上是差不多的,但是,朱光潜先生似更看重文本,他喜欢从德文、英文的词义入手,结合黑格尔的整个思想来谈。而王先生则比较明快,往往单刀直入,几句话就将黑格尔的思想说得明白透辟。

因为我喜欢文艺理论,在编王元化先生这本评论集时,不时给他写信,谈黑格尔,谈别林斯基。这样一来,我们就拉得近了,似是比一般编辑与作者的关系深了一层。王先生在信中说,他的书能由我来编更放心。这对年轻的我是一个不小的肯定。以后去上海出差,少不了都去看望王元化先生。每次谈的什么不记得了,但1984年5月,在上海他的寓所谈话的内容却是记得很清楚。事情的原委是这一年3月北京开了一个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的大会,周扬在会上作主题报告。这个报告实际上是借纪念马克思,对中国主流意识形态中几个主要理论问题拨乱反正。其中谈到人道主义问题、异化问题,人的认识过程中感性、知性和理性问题,等等。报告全文在《人民日报》发表了。当时影响很大,不亚于爆了一颗原子弹,这可不是小问题啊,它与对刚过去的那场革命的评价直接相关,同时也深层次地涉及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问题,对毛泽东的评价问题。很快地,周扬的文章遭到当时主管意识形态的大人物批判,全国此时也出现了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斗争。一时,才从“**”中解放出来的知识分子颇有些紧张。我知道,周扬作这个报告前,学术界就有人来谈人道主义、异化这些问题了,王元化先生是其中一个,他的这些文章我看过。所以,到上海后就很自然地与他谈起周扬的报告,谈到当时的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王元化告诉我,周扬的这篇报告,他是起草人之一,周扬当时很重视这个报告,将包括王元化在内的几名学者召到北京,在一个宾馆住下来,写了一段时间,报告初稿完成后让他们回去,过后,又将他们召来北京修改。这个过程,王元化先生跟我讲得很详细。虽然报告是周扬作的,但提供思想的人也难辞其咎。所幸这不是“**”期间了,所以,王元化先生实际上没有受到什么大的影响。我记得那天谈话,王元化先生神态从容,言语轻松,未见有恐惧之感。

尽管“**”结束后一段不长的时间内,中国在意识形态上仍然是风风雨雨,时阴时晴,一会儿反资产阶级自由化,一会儿清理精神污染,但总的潮流却是在朝着改革开放方向发展,学术风气也逐渐自由,民主。当时,学术空前繁荣,图书市场上充斥西方著作的各种译本。萨特热、尼采热、马蒂斯热……数热并起,而且一热接一热。大学生的床头,谁没有几本西方的书?那时,谁不能谈几句萨特、尼采,就好像今天不会上网一样。所有这一切,很自然地形成一种新的启蒙思潮。王元化先生就是大潮中的弄潮儿。

当时的王元化先生学术活动非常多,除了自己写文章,还有主编各种丛书,所有的活动,凝成的一个璀璨的光环——启蒙大师。

王元化先生当时写的文章,很有锋芒,颇有力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一篇谈样板戏的文章。也许,今天许多读者不太赞同他对样板戏的观点,然而我能理解王先生否定样板戏的立场和情感。与一般的学者大都是专家不同,王元化先生是一位学殖丰厚、涉猎甚广的大家,现在大家比较知道的是他的作为文艺理论家身份,但实际上,王元化哲学修养很好,中国古典文化修养好,外文亦好。说他是哲学家、国学家、翻译家都可,他做过很长时间的编辑工作,也应称为出版家、编辑家。

王元化代表作之一《文心雕龙创作论》,是一部很有创见的书,他送了一本给我,我仔细读过,这是难得的比较文学研究著作。书写得相当好,王元化先生采取随笔的形式,选取《文心雕龙》中一些创作理论,与西方相应的理论进行比较,有分析,有材料,有观点,丝丝入扣,精细而又精当。这本《文心雕龙创作论》不是一般的学者写得出来的,它需要学贯中西的学术修养,需要时空宏阔的学术视野,需要全局在手的学术胸怀,需要高屋建瓴的学术风格。我将此书常置诸案头,不只是借鉴其观点,更重要的是领悟其神韵。

不久前我去参观荆州博物馆,荆州博物馆有对王元化先生的介绍。王元化先生是湖北人。他的性格中,有许多楚人的成分:刚直、率真,倔强。他曾被打成胡风分子,身体也因之受到摧残,但他终于挺过来了,一挺过来,立马上战场,且特别能战斗。同样作为楚人的我,真心地敬佩王元化先生这种骨气和战斗精神。我虽然未能厕身王元化先生的门墙,但私心中一直视王元化先生为我的老师。

师德巍巍,师智漾漾,师风浩浩!元化先生,您走好!

2008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