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李泽厚教授(1 / 1)

车子进入科罗拉多州的玻顿小镇,寻找通往李泽厚家的小路,我生怕弄错,建华——我的同伴说不会错,美国的屋子都有门牌,好找。建华是我当年在浙大指导的研究生,来美国发展已有十多年了。果然,我们顺利地寻到了通向李泽厚家的小路。小路边一排排别墅,屋前繁花似锦,非常漂亮。路不宽,转了个弯,很快就到了。

这是一座在美国很普通的小屋,前屋比较低,后屋则高出一头,约莫有三层。

车子停下,我下车赶紧拍一张照片,才拍完,门开了,赶紧前去,在门口与泽厚老师遇着了,一把抱住李老师:“老师,我来看您了!”

老师说:“望衡你还是很年轻,看,我老多了。”我打量了一下。老师头发花白,面容清癯,体态确是老了,然说话的声音依然清亮,容光焕发,并不显老,我忙说:“不老,不老!”师母出来了,她穿着较为艳丽的红色衣裙,还是那样年轻,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老师先领着我们参观他的居室。客厅明亮,铺着地毯,墙上挂着中国字画,通向更上一层楼的门上横批是两个字:“古韵”。两个字不知是谁是写的,我估摸是别人写了送他的,他觉得还行,就这么挂上了。

中国美学尚韵,谢赫论画,以“气韵生动”为第一,其实,谢赫主要还是讲“气”。中国汉代的琴论倒是讲“韵”的,蔡邕首用“韵”论琴,且称之为“雅韵”。“气”重外向发散的力,“韵”重内在积淀的力——情与意。不只是琴,也不只是其他艺术,整个中国文化都是尚韵的。有意思的是,中国文化又特别讲传承,重古,就是革新也都要打复古旗号。所以,这“古韵”二字倒真是透出中国文化的某些真谛,泽厚师做的学问,虽然以史居多,但他学问中真正精彩处都是关乎中国现代问题的论述。古韵之妙,妙在通今。有些急进分子说李老师过时了,他们哪里懂得李老师!刘长卿有诗《弹琴》:“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泽厚师将“古韵”这一块匾挂在中堂上,个中深意谁人知之?

泽厚老师治学虽然是全球视野,中西融通,古今通变,然骨子深处还是以中国学术为本。他对中国的东西不仅是熟,而且一往情深。中国的学问,向来是文、史、哲、经、医、法、农等不分家的,真正的国学大师没有什么只懂哲学不懂文学的。泽厚师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大学生,治的是哲学,其实他也通晓文学与艺术。20世纪80年代我在他家聊天,他将他早年写的词给我看过,很婉约,很美,可惜当时我没有抄下来,他的书法也很棒,潇洒灵动,不拘一格。李老师的《美的历程》其实并不是他的主要著作,但誉满天下,主要原因是他真懂中国的文学艺术。他不是就文学谈文学,就艺术谈艺术,而是将中国的文学、艺术放进整个国学中来谈。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是优秀的哲学家、美学家,以哲学的视野、美学的维度来谈中国的文学艺术,哪能不更到位、更出色?

李老师的屋子是一个复式结构,进门的一层为主厅,更上一层楼是他的休息间,靠窗一张大沙发,老师说那是他平常坐的地方。往右是书房,一间大约十几平方米的屋子,两边书架全是书。我们走近靠窗的书架,老师让我们看他近几年出的书,有文集,记不准哪个出版社出的了,文集旁则是近几年出的各种书,有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的《哲学纲要》,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的访谈录。

李老师抽出一本英文本书,厚厚的,书名为“文学批评的理论”,哈佛大学出版的诺顿文选,收的是世界诸多关于艺术批评的理论,老师翻到其中某页,那几页介绍的是他的理论,建华已经看出,是讲心理积淀的。

这一事实非常重要,说明他的思想已经进入世界艺术论林之列了。据我所知,我们中国当代的文艺思想也就李老师的观点进入了。

来到后院,露天的木楼上,有一坐式秋千,铺着软布,老师说,他平时也坐在这儿,说着,先坐下,招呼我坐在他旁边。我让建华拍照片,师母恰好也出来了,于是我们三人坐在秋千上合影,仿佛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顺势竟将秋千**起来,我们都笑了。

这种气氛让我们都不禁回忆到20世纪80年代。那个时候,我与李老师联系密切,是李老师家的常客,那时,我们也是这样的无拘无束,这样的随意谈天。

老师打量着我,说:“我们二十多年未见面了吧,我记得最近一次是1985年,我们一起在敦煌。”1985年,甘肃省美学学会会长穆纪光先生安排在敦煌办一个讲习班,以讲学的名义请了李老师,我也搭上个机会,但我没有讲。那次,我们不仅参观了敦煌,还去了刘家峡水库、参观了炳灵寺。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天晚上,我们几个一起逛兰州夜市,在街头吃兰州拉面。李老师吃得很开心。

说到这些细节,李老师脸上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

我说,其实那次不是我们最近的见面,第二年也就是1986年暑假,我们在北京见过。那次我是去承德避暑山庄参加美学学会,来北京转车。跟我同来的有我爱人、我女儿,那时女儿六岁。我们提前一天来到北京,去皂君庙李老师住处看望李老师。李老师招待我们在他家吃晚饭。我记得吃饭前,师母从大冰箱取出酸奶招待我们,那是我第一次喝酸奶,凉冰冰,酸甜甜,真好喝。看着大冰箱,我羡慕地说,有冰箱真好,李老师说,有两个才好呢!那时冰箱是稀罕货,李老师竟说要两个,我们都情不自禁地笑了。吃饭时,李老师问我想喝什么酒,我说有什么酒,李老师说,有茅台、五粮液、西凤,我说,就茅台吧。李老师就拿出一瓶茅台,这是我第一次喝茅台。正在吃饭时,李老师的孩子放学回家了,那时他戴着红领巾,胖乎乎的,见到我,说叔叔好。说到这些细节,李老师只是笑,他记不清楚了,但师母说她有印象。

大约是第二天,我们一起坐火车去承德避暑山庄开美学学会。那是河北省美学学会主办的一个会。会议开得很轻松。早上,在山庄散步,在山庄一处树林子,遇见李老师了,就一起走,聊什么,忘了。当时大家都很随便,没有将这样在一起散步、聊天当作一回事,至今回忆起来,感到挺珍贵的。

1986年以后,我是与李老师没有见过面,1990年,李老师移居美国,想见面也难了。但我们还是有些联系,我给李老师写过信。他回国,偶尔也通过电话。也许因为见面不易,思念就自然加剧了,真还做过好几次梦,梦见李老师。我说了此事,有点不好意思,李老师笑道:莫不是我要死了?我忙说,不是,是我思念的缘故。

聊天,自然最易入题的是往事。李老师是长沙人,1981年湖南省美学学会成立,我是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通过省社联,特请李老师回长沙参加这个成立大会。李老师提前两天到了。李老师说,长沙黎坨中学有一位老师,知道他父亲的墓地,他想去找到这位老师,让他领着去看看父亲的墓。记得李老师曾跟我说过,他的父亲是邮局职员,不幸病故在江西任上,他母亲扶枢葬回长沙。不知何故,确切的墓址,李老师竟然一直不知道。我们顺利地找到了黎坨中学的那位老师,也顺利地找到李老师父亲的墓地。李老师在父亲的墓前凭吊了好一阵,方才离去。

这次李老师来长沙,湖南省社联很重视,安排在湖南省工人文化宫做了一次公开演讲,讲的题目是“什么是美学”,来听的人很多,偌大的大厅全坐满了。李老师在长沙的学术活动完毕,我想陪李老师去岳阳登登岳阳楼,李老师欣然答应了,那天车子刚开出来,李老师对我说,他想去宁乡他外婆家看看,他小时候随母亲在那里住过。宁乡离长沙很近,很快就到了,李老师没有进村,只在田埂小路上走了一个来回,边走边看,不时打量村子。我远远望着他,没有跟去。

一会,他回到车上,我问:“村里还有什么亲人吗?”李老师说:“没有。”我不解,既然如此,来这儿干吗。李老师说:“你不懂,等你到五十岁就懂了。”那年,李老师正好五十岁。

返回长沙的路上,路过靳江中学,李老师说这是他的母校,遂停车进去看看,正是学校放农忙假的时候,学生和老师都去插秧去了,学校没什么人,李老师找到他的教室,在他当年坐过的课桌前安静地坐了一会……

谈及这些往事,李老师陷入沉思,眯细的眼遥望着远方,很像是一座雕塑。

我约略知道一些李老师童年的经历,那是战争年代,李老师跟着父母颠沛流离,吃过不少苦。李老师父亲是职员,母亲是教师,都对李泽厚有过良好的教育与影响,可惜很早就去世了。李老师凭着天赋和努力,考上了湖南最好的高中——长沙一中,因为没有能力交上学费,转上湖南第一师范——毛泽东当年上过的学校,1950年考上北京大学哲学系,成为新中国第一代大学生。李老师一路走来,不易呀!

我们没有就那次回乡的事深谈下去,谈话转到他对我的帮助,我需要借这个机会,表示我对他的感激。我对李老师说:“您也知道,我今天也多少有些成绩了,然而如果没有您的指导和帮助,我不可能有今天。您是我的恩师!”说到这,我有些动情了,有些哽咽。李老师则笑了,说:“是吗?”我肯定地说:“是的!”李老师似乎不很记得如何帮助过我了,我就挑了几件事说了说。

我的第一篇美学论文《试论马克思实践观点的美学》是在朱光潜先生的指导下写成的,时为1979年冬。1980年开春,周扬同志来湖南,我托人将此稿转呈于他,想请他指导,不想周扬同志将此文带到北京,给了李泽厚。大约是五月初的某日,我收到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的信,拆开一看,是李泽厚老师的信。信只有一句话:“望衡同志,您的大作周扬同志已经转交给我了,决定在《美学》第三期刊用。李泽厚,月日。”这件事,李泽厚点点头,似有些印象,我说,你的信我都保留着,什么时候要出书信集,我可以提供。不过,你的信大多很短,电报文字。老师笑了,说:“我的信从不超过一页。”

《试论马克思实践观点的美学》两万多字,是我的美学处女作,也是我代表作之一,此文当时的影响是很大的,诸多相关问题的论文集均收入此文。

虽然《试论马克思实践观点的美学》是我的美学处女作,却不是最早发表的,最早发表的是我的《简论自然美》,发表在《求索》1981年第2期。这篇文章影响似要更大些,因为《新华文摘》全文转载了。《新华文摘》转载前,先是光明日报的学术新栏介绍了。我平时不注意看这份报纸,而李泽厚老师订了此报,一天,他寄来一块豆腐大的剪报,剪的正是《光明日报》的“学术新论”栏对我文章的介绍。李老师用红铅笔在我的文章名下方重重地划了一道。虽然李老师信中对于此文没有做什么评价,但这一行动本身就是对我最大的鼓励。这张剪报,我现在还保留着。而这件事,李老师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尽管剪报的事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是,我的文章他确是读过的,因为寄剪报后不久,我们在上海见面了。见面时说到此事,李老师说:“你的关于自然美的观点跟我不一样。”听到这我有点紧张,不想李老师接着说:“我也不希望你的观点跟我的观点一样。”此时,我不仅心放下来,还很有点激动。此时,当我重提此事,李老师说:“这不算什么,我不只跟你说过,也跟许多人说过。学术要在争鸣中才能发展。你这些年成绩也不小,出了好些书,成绩很大。”于是,我趁机问,是否收到我寄赠的《中国古典美学史》三卷本,李老师说:“收到了,很好的!”

谈到《中国古典美学史》著作,我对李老师说:“这也要感谢您,是您建议我做中国美学史研究的。”李老师有些惊讶,“是吗?”他问。

于是,我说起事情的来历:大概是1984年吧,那时我在长沙编《美育》,一次去北京出差,下午去看李老师,那时他家住和平里。

那天谈话的主题是我适宜做什么样的学问,话题好像还是李老师提出来的,我那时刚写完《黑格尔美学论稿》,想继续研究康德,遂说对康德有兴趣;又近发表了一篇关于典型的文章,遂说对典型问题也有兴趣;那时,我还做小说评论,对古华、莫应丰、孙健忠的小说均写过评论。就在李老师家聊天时,我还发现当天的《光明日报》某杂志广告上有我写的评论呢。李老师对于我说的这些,似乎都不置可否。谈话到下午五点了,我离开李家去火车站,在候车室,回想下午与李老师的谈话,觉得不得要领,我究竟适合做什么研究呢?还是不明白。于是,我立马坐上公交,再去李老师家。敲开门,露出李老师的脸,他对于我的再次到来,似乎没有感到惊奇。我开门见山,问:“老师,您觉得我到底适合做什么研究呢?”李老师思索了一会,说:“我觉得你做中国美学史研究比较合适。”我心里一下就亮了。李老师说:“研究方向与当下做什么课题是两回事,你下午说的均是具体的研究课题,不是研究方向。就研究方向来说,你是中文系出身,还是研究中国美学史合适。康德、黑格尔是要研究,但主要是学习。”

李老师的建议就这样扎根于我心,成为我以后治学的方向,虽然今后治学的主要方向是明确了,但实现这个转移却是一步步的,直到1998年《中国古典美学史》的出版,这个转移才算彻底完成了。

话题聊到社会上对他的评价,说他是马克思主义者,李老师对这个评价似乎还认可,他笑了,说:“我一直认为马克思的经济是基础、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观点是非常正确的,我持‘吃饭’哲学,人首先要活着。活着是第一位的。因此发展经济最重要。”

舒建华此时插话:“李老师,你在20世纪90年代说中国的问题要分四步走:经济发展、个人自由、社会正义、政治民主。现在也许到了社会正义这一步了,您觉得要怎样才能将这一步做好?”李老师说:“我认为,还是发展经济,我说的经济,主要是民营经济。民营经济强大起来,社会正义就好办了。”

李老师关心民营经济第二代的情况,舒建华来自浙江,对这方面有些了解,他对李老师说:“总体来说,民营经济的第二代即所谓富二代发展不错,他们大都留过学,有现代的经营理念。”李老师对舒建华所谈有很大兴趣,追问富二代的特点,建华做了细致的回答。他说,对于中国的未来,他不悲观,充满信心,“中国大,转寰的余地大,不用担心”。

我们就这样一直聊着,聊了一个上午,方才告辞。李泽厚和他的夫人送到门口,我说,下次来美国,再来看您。李老师高兴地说,欢迎啊!

在车上,我一直在想,李老师20世纪50年代在美学大辩论中出名,80年代更是盛名天下,虽然他的学问,似是美学最出名,其实他最大的贡献还是中国思想史,他做的学问大多属历史,但是,他真正关注的是中国的现实和未来。李泽厚的学术影响已经跨世纪了,也许他最大的影响更在未来。

车子已经出了玻顿小镇,视野变得开阔起来,一大片戈壁展现在面前,远处,科罗拉多大雪山露出一溜长长的山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2013年9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