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天的立场看什克洛夫斯基对于奥波亚兹的最大贡献,是他的“陌生化(остранение)说”,它犹如酵母,犹如孵化器,孕育生成了整个俄国形式主义学说。陌生化说得到了奥波亚兹及其外围所有参与者的认可。不但如此,在整个世界文艺学界,陌生化说也成为一个使用频率极高的词汇。关于这一点,什克洛夫斯基在其《小说论》中写道:
我那时创造了“陌生化”这个术语。现在我可以承认自己犯了一个语法错误,即只写了一个“н”,而本应是“странный”(奇特的)。
结果这个只有一个“н”的词,像一条断了耳朵的狗一样,跑遍了全球。[8]
什克洛夫斯基在另一个地方又写道:
1916年出现了“陌生化”理论。我力图用这一理论来概括一种新化感受和表现现象的方法。[9]
“陌生化”是整个俄国形式主义运动的核心理念,它包含了这一运动全部原创性的品质。
在同一本书中,什克洛夫斯基继而又写道:
我用过一个词:陌生化(остранение)。
艾亨鲍姆说:为什么用疏离化(отстранение),要是我,宁愿用简单化(опрощение)这个词儿。
托尔斯泰说:俄国发生的事情是多么奇怪呀——用树条抽人的屁股。
是啊,为什么不抽人的脸呢?
为什么要选择一种如此奇特的方法呢?
由此可见不能对之简单化。
应当发现生活中找不到的东西。
……
在这个词里我只写了一个“н”。这个只有一个“н”的词就这样风行起来了。可本来应该写作两个“н”的。就这样直到现在这两个词都共同生存着——“отстранение”和“остранение”——带一个“н”的和一个“т”的,以及带两个“н”的:只是意义有所不同,但情节相同,即都与生活的奇特性有关。[10]
的确,如什克洛夫斯基所说,正是在那个年代里,“陌生化”——一个最富于创造力的术语,就是这么歧异分出地诞生了。的确,刚诞生时的陌生化这个概念,其内涵比较含混。如什克洛夫斯基所说,它既有陌生之意,也有奇特、疏离、间离等的意义。但无论如何,把相邻但不相同系列的物体或意象并置在一起,从而以一种出乎意料的组合方式引起人们的震惊和讶异,应该属于陌生化一词最初的含义之一。由此可见,陌生化最初所具有的“因陌生而使人震惊”之意,是和未来派当时所主张的美学一脉相承的。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在适当地方还会回头再说的。
按照什克洛夫斯基的观点,陌生化是一种使材料动态化的方法,是把材料从自动化接受状态下解放出来的一种方法,这也就是说它是进行审美变形的基本动力。[11]文艺作品中作者会采用各种手法以达到作者所欲达到的审美效果,而比喻就是其中之一。但和波捷勃尼亚不同,“诗歌意象与其说是把不熟悉转化为熟悉,倒不如说它是在一种新奇的光照下,通过把对象移置于一个出乎意料的语境中这种办法,使熟悉的‘变得陌生’”[12],而这也就是陌生化的最初含义。陌生化说是“艺术即手法”的进一步生发,或者说是“手法”的结晶或“哲学之石”。也就是说,陌生化让我们把注意的焦点凝聚在任何一种手法在作品中所行使的功能上,而该功能概括而言有多种,其中最主要的,是所谓把对象转移到“新的接受域”中,从而得以实施一种“语义的转移”。
由于“艺术将已知与未知加以比较,为的是延长对对象的感受并加大感受的难度,从中发现某种足以使人惊奇的、为瞬间的自动化的接受制造障碍的因素”[13]。这样一来,关注的重心便从意象的诗的用法转移到了诗歌的艺术功能问题上来。总之,所谓陌生化,就是在读者的接受意识中插入一个感知觉屏障,使接受“难化”,从而引起接受心理的高度关注,变机械的认知为机敏的感受和切身的体验。厄利希在此指出:“人们在呼吁艺术家起而反抗例行公事,并且毫不留情地破坏一切陈规旧习。诗人通过让对象脱离它习以为常的语境或把毫无关联的异类概念组合到一起的方法,给话语的老生常谈(cliche)以及伴随这一老生常谈的庸常反应以致命一击(coup de grace),以此迫使我们对事物及其感受特征(sensory texture)加强关注度。创造性变形的工作能够恢复感受的敏锐度,赋予我们周围的世界以‘质感’(density,密度)。”[14]什克洛夫斯基写道:
而正是为了恢复对生命的感受力,正是为了感觉到事物,为使石头成其为石头,才有了所谓的艺术的。艺术的目的是使对事物的感受如在目前,而非仅只认知而已;艺术的手法乃是对事物进行“陌生化”的手法和对形式进行艰难化的手法,其使用目的在于加大感受的难度延长感受的时值,而由于在艺术中感受过程本身即目的,因此对其应当加以延长;艺术即体验作品制作过程的一种方法,已制成品在艺术中并不重要。[15]
这里大概需要对什克洛夫斯基所谓“认知”和“感受”概念略作分说。根据常识,人们对于不常见、陌生的事物,常常会加倍予以关注,而对司空见惯、耳熟能详的事物,则往往熟视无睹、视而未见。对于前者,我们的感受器官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恨不得每个毛孔都张开来以吸取来自外界对象身上的每一个信息;而对于后者,由于见惯不怪的缘故,我们已经有了今人所谓的“审美疲劳”,熟视无睹。什克洛夫斯基写道:“生活在海边的人对海浪的喧嚣变得如此熟稔,以至于根本就对它听而不闻。出于同样理由,我们几乎从未听到过自己发出的声音……我们在相互对视,但却不再能看得见对方。我们对世界的接受萎缩了,剩下的只有认知。”
所以,所谓陌生化,其实首先就是对表现事物的方式进行陌生化处理,该词的英文译者就准确地抓住了这一概念的内涵,译为“make it strange”。什克洛夫斯基还写道:“被一连数次接受过的事物便开始被作为认知来接受:事物仍然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知道它,但却对其视而不见。因此,关于这样的事物我们无法说出任何看法。把事物从接受的自动化状态拖出来这在艺术中是通过各种方式完成的,在本篇文章里我只想指出此类方法中的一个,列·尼·托尔斯泰几乎总是要用到这种方法。因此,梅列日科夫斯基把列·尼·托尔斯泰看作一位把他眼睛所看到的事物原原本本加以叙述而不加任何改变的作家。托尔斯泰采用的陌生化手法在于他不依据事物本来的名称来称呼它们,而是仿佛初次见到它们那样来对之加以描写,而对于事件的描写也煞像是初次发生似的,不但如此,在对事物进行描写时,他用的名称并非事物各个部分公认的名称,而是在其他事物中人们对相应部分的名称。”[16]
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在俄国形式主义者中,对于陌生化及与之密切关联的“手法”的观念,在不同成员之间有着略有不同的理解。按照什克洛夫斯基的观点,陌生化的运用,纯粹是为了提高人们对现实的关注度,新化我们的知觉力和感受敏锐度。一句话,陌生化的目的是纯审美的,而不在于其可能具有的意识形态含义。而在未来派美学家如奥西普·勃里克看来,陌生化手法的运用,却是为了提高认识其意识形态意义的敏感度:
所以艺术仍然是“手法”,与形式主义最初的解释相比发生的变化在于手法的运用。强调的重点从手法审美功能转移到了其为“社会定货”服务的用途上了。所有的手法表现形式包括无意义诗中所用的“暴露的手法”这种极端的事例如今都被放在潜在社会用途的视野下加以审视:“非审美目的自身,而是对今天之事实的最佳表现方式。”[17]
形式主义者们宁愿把文学作品的自我指涉本质当作是作品本身的客观性质。而穆卡洛夫斯基的所谓“前景化”(foregrounding)也具有同样的旨趣:诗歌话语的功能仅仅在于指涉自身、诗歌只指涉自身,非指涉自身以外的什么。
形式主义者断言诗歌语言有其特殊功能,它能使诗歌形式或体裁新奇化,诗歌语言与日常生活语言相比其特点正在于此。陌生化的使用就是为了激活诗歌语言的活力。“巴赫金/沃洛希诺夫则断言在语言的‘类型’之间并无什么区别,所有的语言形式都可以协商,这取决于语言所使用和产生的语境。语言具有一种被重新激活的潜能,因为语言可以被以至少一种以上的方式来加以使用。”(是否可以视此为对陌生化的让步?)[18]可见,超意识形态理论是不可能有的:因为语言是你无可逃避的。
穆卡洛夫斯基认为,艺术形式的组合……“有一种特性,艺术手法造成材料的扭曲或‘变形’,艺术语言的安排所以有别于非艺术语言,主要在于为符号艺术要求而造成的组合的‘变形’。‘变形’的目的是要打破文字运用与阅读上的‘自动化’(automatization),使文字运用得到突出,成为‘现实化’(actuatization)”……“诗歌语言的功能主要表现于语言本身的‘现实’,现实化与自动化正相反,前者的目的在于突破阅读行为的自动化……”[19]
陌生化实际上揭示了艺术中变与不变的艺术规律:一方面艺术所描写的对象(题材)容或不变,而艺术表现的手段和方法却时时在变,处处在变,难以定于一尊、执此一端。艺术中的风格云尔,究其实,不过就是作者对艺术表现对象的态度使然:庄重、恭敬、鄙视、不屑……无一不见之于笔情墨趣、字里行间。今人所说“距离产生美”实际上也导源于此。“使之陌生”凸显了艺术作品的“制作性”、人为性、创造性、手工性,告诉我们所谓艺术云尔,不过是作者使之然也,其所表现的,乃是作者眼中之自然也。司汤达笔下主人公眼中的战争是那么恢宏壮观气势磅礴,但在托尔斯泰的《塞瓦斯托波尔要塞故事》里,战争却呈现出其最粗鲁野蛮以及最愚蠢的一面。托尔斯泰素以细致复杂著称,但有时也可以简洁朴实。在陌生化这一点金术下,“世俗鄙俗”可以取代博雅斯文。“问题不在于‘语义转移’的方向,而在于转移的发生这一事实本身即已意味着对特定规范的背离。”什克洛夫斯基坚持认为这种背离,这种“偏离的性质”[20],乃是审美接受的核心。[21]
实际上,奥波亚兹所有成员基本上也都认同什克洛夫斯基首创的陌生化说,只不过侧重点、着眼点略有不同而已。罗曼·雅各布逊和什克洛夫斯基一样,坚信诗歌具有通过对我们接受中的“自动化”这一有害倾向的抵销而增进我们精神健康的作用。“但雅各布逊强调的重点与什克洛夫斯基略有不同。按照雅各布逊的看法,批评最直接的问题,不是接受主体与所接受客体之间的关系问题,而是‘符号’与‘所指’之间的关系;不是读者对现实生活的态度,而是诗人对语言的态度。”[22]
在奥波亚兹狂飙突进时期,陌生化学说如同酵母一般成为整个斯拉夫文论中一个最具有创新内涵的概念,而活跃在此期各国各类文艺学家笔下。例如,诚如厄利希所说:“波兰出色的形式主义者弗兰西斯克·谢德列斯基(Franciszek Siedlecki)声称,典型诗体的致密组织能把语言的语音结构(sound-strature,声音层面)从混沌的惯性状态下撕裂出来,而这乃是其在日常生活言语中的宿命。”[23]谢德列斯基继而写道:“人工强加的等时性反而会导致自动化,如果它不是在‘预期受挫的时刻’(此乃雅各布逊的术语)的对规范的一种偶然偏离的话。一种韵律上的变化,比方说,在节拍上的‘强’位置上一个重读重音的缺席,会在日常生活话语和美学规范之间产生一种张力,并以此凸显诗歌韵律的动态性和艺术性。”[24]
从以上论述也可约略认识到:这种关于“陌生”的界定,实际上处处离不开语境的支持:所谓“陌生”云尔,必然是在特定语境下“显得”陌生,而普泛的、一般的“陌生”是从来没有的。什克洛夫斯基指出:
“如果我们研究一下感觉的一般规律,我们就会看到,动作一旦成为习惯性的,就会变成自动的动作。这样,我们的所有的习惯就退到无意识和自动的环境里;有谁能够回忆起第一次拿笔时的感觉,或是第一次讲外语时的感觉,并且能够把这种感觉同第一万次做同样的事情时的感觉作一比较,就一定会同意我们的看法。”……“多次被感觉的事物是从识别开始被感觉的;一个事物处在我们面前,我们知道它,但是我们不再能看见它。”[25]
既然“按照什克洛夫斯基和特尼亚诺夫的表述,形式主义美学认为审美愉悦来自艺术手法对于规范的偏离感(Differenz gualitat)。因此这种性质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是对当时语言一般用法的偏离度。按照形式主义的观点,诗歌语言是在日常生活话语的背景下被接受的。的确,除非一种规范业已被十分牢固地嵌入我们的意识中,否则我们就无从欣赏甚至无从得知诗人的艺术手法是如何偏离规范的。换言之,适当的反应或对文学风格的描述,必须不仅要考虑到创造性变形的类型,而且还要考虑到被变形或被偏离的性质”。“作为美学家,他们认为审美接受的核心和艺术价值的来源在于差异性(quality of divergence)。这个概念对于形式主义理论家似乎具有3个不同的意义:在表现现实生活层面,Differenzqualitat(差异性) 要求与实际生活有所歧异,也就是说,它要求实施创造性变形。在语言层面它要求背离语言的通常用法。最后,在文学动力学层面,这一包罗万象的术语意味着对于流行艺术标准的背离或修正。”[26]
什克洛夫斯基关于自动化与可感性(ощутимость,perceptibility)的界说,就是为诸如“创造性变形”以及“背离语言的通常用法”一类行为张目的。而此类感受我们不但在艺术中,即使在生活里也不难体验到。什克洛夫斯基写道:“每种艺术形式都必然会经历一个从生到死,从可见和可感接受到简单认知的过程。在前一种情况下,对象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都受到人们的关注和鉴赏,而在后一种情况下,对象或形式成了我们的感觉器官只是机械地加以记录的乏味的仿制品,成了一件即使是买主也视若无睹的商品。”“这不是因为生活的形式变了,和生产关系的形式变了。艺术中的变化不是事物永恒石化的结果,不是事物总是从可感接受向认知领域退缩的结果。……任何艺术形式都会经历一条从诞生到灭亡,从官能感受到认知之路,从事物的每个细部都受到仔细观赏和细察到粗笨的模仿物,人们认知它们时不过是根据记忆和传统,甚至就连买主也不怎么认真的地步。”
在《汉堡账单》中,什克洛夫斯基感叹道:
可怜的陌生化呀,我挖了一个坑,什么样的孩子都往里面掉。陌生化是把对象从其惯常的接受中拯救出来,是对其语义序列的一种破坏。
这对艺术是十分必要的,但还不够。[27]
什克洛夫斯基还说:
把画翻转过来,为的是看清其色彩,看清艺术家究竟是如何观察形式的,而非故事。话语都被惯性给凝固住了,因而必须使其变得奇特,以便让它能牵挂人心,能让它挽留人的注意力。形容语就是在整旧如新。我们是在把蒙在宝石身上的灰尘掸掉,是在唤醒沉睡中的美人。激发话语自身的价值。把形象和灵魂还给话语。[28]
如今,陌生化学说不但跨越了国别,而且也跨越了时空。在当今俄罗斯著名后现代主义文化学者爱泼斯坦笔下,陌生化也是一个富有生命力的概念。它不但频频出现,而且带有作者赋予其的新意。且看爱泼斯坦是如何解说陌生化的:陌生化(остранение)就是“把熟悉的对象表现得像是不熟悉,不寻常、很奇特,以致我们只能重新打起精神来像是初次接触一般来接受它”。塔尔图学派代表人物尤·米·洛特曼其实也是陌生化说的拥护者。米·爱泼斯坦指出:“在尤·米·洛特曼的结构诗学术语里,对形式主义的许多术语进一步加以确切化了,而被什克洛夫斯基称之为‘陌生化’的,则被他称之为‘跨界’,亦即跨越业已确定的习俗和惯例,使期待受挫之意。”[29]实际上,早在这之前,捷克布拉格学派在文艺学界的代表人物穆卡洛夫斯基就已采用另外一套术语(前景化),完全袭用了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说。但和什克洛夫斯基一样,他同样也是以新奇感作为陌生化说的基点,而这恰恰是最易于受人攻击的软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