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三个,我依旧舍不得把你删掉(1 / 1)

“人的一生中,有意义的女人,不可能超过三个”,儿时,爸爸这样对淳平说。这句谶语,限制了淳平半生的择偶观,每每在可能性即将盛放的瞬间,他开始在心中倒数,唯恐浪掷了那个限额。三个,不可能比三个更多,好像宿命的阴影一样,使用完了就没有了,所以一定要俭省再俭省。高中时暗恋的女生是一个,大概是踌躇过度,从无形爱慕落实到有形行动的时间太长,以至于给最好的朋友抢了先。之后的两个名额,至今还没有用出去,好像台球手对着最后的两个球犹豫不休一样。所以,他爱女人的缺口甚于爱完美,因为那个缺口,就是他将来离开的契机,有退路的爱情方让他有安全感。

直到遇见贵理惠,这剩下的最后两个名额还捂在手里呢,给,或不给呢?心里又凉又热,忽夏忽冬,有些东西,因为消耗才有其价值吧。呵呵,这是我自己的想法,比如车票,比如午饭,比如处女,比如单身身份。可惜贵理惠这个女人的自我状态很黏稠,从不舍得把自己深入日常生活的深处,她当然爱他,然后她更需要一个很大的自我活动空间。她连给他不安全感的机会都没提供,她带着空白,没有未来的无为性,无意而来,降落到他的生活中,她的身份是空白的,社会坐标是空白的,历史是空白的,他不知道她的住处,职业,去向,只知道**时冰凉的肌肤触感,耳语时的呵气温暖,对话时的机灵跳脱,你可以在一个人面前,完全打开自己的快感。只记得这些。

我爱这个小说,八成是因为爱这个女人,这是因为我也是个顽强的个人主义者吧。在人群里浸**稍久就焦躁不安,饥渴难耐,只想快点潜回自己的深海里去。这个世界真是叵测,每个人接近了看都是千疮百孔,说些甜兮兮的假话互相敷衍吧,这种对称性伪善,或者可以暂且充抵“人与人之间的善意”。偶尔为之也罢了,天天如此假温情,真令人力竭。

所以,《绿毛水怪》里的妖妖,一定得逃回深海做水怪;所以,电影《碧海荧天》(The Big Blue)里的男人,也只能在阴冷的海水里,继续辜负岸上那个女人,“你一定要潜入海底,那里的海水不再是蓝色,天空在那里只成为回忆,你就躺在寂静里,待在那里,决心为她们而死。只有那样她们才会出现”。美人鱼不过是个借口吧,只有结实封闭的孤独,才能真正地滋养一个人的性灵,而所有的性灵都很自私,因为自为。

所以,《英国病人》从不离身的,不是那个女人,而是希罗德的历史书,书里有古老流域的名字,沙洲和绿地的名字,他草草画下的地图,随手写下的笔记,比如“在一半的时间里,我不能没有你,在另外一半的时间里,我又觉得无所谓,这不在于我爱你多少,而是看我能忍受多少”,她总要他说话,她需要语言来打捞,让她靠岸,他则厌弃语言,我想他厌弃一切被占有的途径,这个男人,他在遇见这个像小狮子一样长着浓密的金色毛发,轰隆隆开进他的生活里的女人之前,他全部的生活流域,就是这本考古书,以及它暗喻的历史的厚重,在想象力里打开的远古时空,他一度把它送给她,我一直记得他郑重而踌躇的眼神,还有她接过书时,眼睛里的发光的欢喜,一点点跳跃的小光斑。

而贵理惠呢?她的爱情是风,“当你站在高处,你和世界之间,只有风,风以它柔软的意志贴向你,你的脑海一片空白,毫无恐怖,风理解我的存在,同时我理解风,这真是美好的瞬间”。分开很久以后——其实也不是分开,只是一个再也打不通的死寂号码而已了,淳平才知道,她的职业——其实也不是职业了,只是她的生存目的,就是在高处,两幢高楼间,搭上钢丝,解开安全缆,孤身前行,这个世界,“只剩下我和风”。淳平握着手里用不出去的第二个名额,他嫉妒风,嫉妒流云,嫉妒在她耳边飞过的大鸟。她的**躺着她自己,她卧于她自己的历史之中,这之间,连一把最薄的刀刃也插不进去,他嫉妒。

书名是《天天移动的肾形石》,这个故事是淳平正在写的一部小说,一个外科女医生拣到一块石头,可是她发现这块石头天天都在以它自己的意志移动,她无论怎样也丢不掉这块石头,她把它丢向海底,它还会自己跑回来,她开始废寝忘食,衣衫不解地迷上这块石头。通过这块有顽强意志的石头,她开始意识到万物皆有其意志——其实这是写书的淳平,通过贵理惠的离去明白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他决定慷慨地把第二个名额留给再也不出现的她,“数字不重要,倒计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彼此瞬间全然拥有对方的感觉”。谶语被打破了,那块肾形石,在某一天,也彻底地消失了。淳平的小说,和村上的小说,套用了同一个结尾,非常完美的肾型故事,具有器官的精致圆熟外形。我将成为谁的倒数第二个、第三个(第一个当然要留给某人,或者第二个也有了),谁又将从此打破我的历史和限数,这是这几天一直在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