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的大象与风(1 / 1)

小张让我写下村上春树,说“你知道啦,就是谈一下日本人际中常见的,人与人的关系……反正你知道啦”——其实我根本不很知道,挂电话以后,我就在努力揣摩她的意旨。

我想不通她为什么选村上呢,不要说谷崎和川端康成,就是渡边淳一都比他更日本。村上春树说起来算是个很西化的日本小说家,他最喜欢菲茨杰拉尔德,收集了几千张爵士唱片,开过酒吧,还翻译过保罗·奥斯特,并且有好几年都是寓居在美国,村上要是知道我准备阐述他的日本气质,肯定要气疯了。

那种和式爱情的气息,日本气质……说好听点叫距离,说难听点叫疏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东西,上次李博士从日本回来,大家一起喝咖啡,博士说“日本人际很清淡,就是每个人都不会给别人添麻烦。在地铁上,人和人之间都不会对视的。因为平时太压抑了,所以一旦爆发就很变态和血腥”。我问他有没有随身带全家福照片,他说太太不给外人看,我说你太太是日本人吧,他很吃惊,说你怎么知道,我说很明显嘛。

日本人一向是表情节制,用词客套,唯恐和别人建立很重的关系。注意力节省下来的后果是,对季节天候,还有细节,都非常敏感。你看他们的小说,里面常常有非常漂亮的、散文化的段落,而且都不是对人,而是对物、对景。我想到一个词,可以形容日本人的爱情或人际方式,就是“淡爱”。

但是我总觉得,虽然也是淡的,可是村上小说里的和式气息,和渡边淳一、吉本芭娜娜、川上弘美,都不太一样。

我在想,在日本的村上,却和中国的“80后”颇有些相通处——他是独生子,在那个年代的日本,这是很少见的。小时候他总是因此而自卑,觉得自己是残缺的,找不到归属。他笔下的人物也多背景稀薄,关系网稀疏,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家境尚可,和现实没有惨烈的摩擦和冲突,性格有点接近时下的宅男宅女。独住一间宿舍,以最小密度的家具和最大密度的书刊为伴,起床,散步,在阳光充足的露台上吸烟,看书,听唱片,用咖啡机做杯热咖啡,中饭吃浇了番茄酱的意粉,养一只宠物猫。唯一的朋友,也是情侣、爱人、性伙伴。村上笔下最甜美的爱情,大概就是自传体的《我的呈奶酪蛋糕形状的贫穷》。“我”和老婆穷得只能租两条铁路夹住的一个三角地带,平日喧闹不堪,铁路工人罢工的时候,我们就抱着猫咪在铁轨上晒太阳,那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候……向阳的村上作品里,我最喜欢这个。

家里又给老公弄乱了,我只找到一本盗版老村上,还是赖明珠版的。读了一半之后,发现村上最喜欢的意象,是风。《听风的歌》里,好友老鼠是写小说的,他说他去过一个古墓,耳边是掠过树林的大大的风声,把一切都包裹起来,蝉啊,蜘蛛啊,青蛙啊,“我就是想写小说,写那个把一切都包裹起来流向太空的风声”。

半夜,窗外有隐隐的车声,我在想是不是那天T和我说的飙车。突然我思路一转,想起来,村上在《听风的歌》之后几十年,真的写了一篇关于风的小说,就是我最喜欢的、还专门做了笔记的《天天移动的肾形石》,里面有一个叫贵理惠的女人,这个女人自我黏稠,从不舍得把自己放入日常生活的深处,她爱一个叫淳平的男人,然后她更需要一个精神上的巨大活动空间。她带着空白、没有未来的无为性,无意而来,降落到他的生活中,她的身份是空白的,社会坐标是空白的,历史是空白的,他不知道她的住处、职业、去向,只知道**时冰凉的肌肤触感、耳语时的呵气温暖、对话时的机灵跳脱、可以在一个人面前完全打开自己的快感……当然,最后这个女人还是失踪了,她要奔赴她的事业,就是在高处,两幢高楼间,搭上钢丝,解开安全缆,这个世界,“只剩下我和风”。淳平再也打不通她的电话了。

每当我被孩子和家务碾压得要崩溃,我就会看看窗外,做五分钟失踪的贵理惠,想象自己是在一条钢丝上走,闭着眼睛,御风而行。然后睁开眼睛,该干吗干吗。

让我特别难忘的还有《象的失踪》,这只象,我一直把它看成村上春树的图腾,大概村上骨子里就想做那么一只大大的、孤行的,又很任性的动物,有自成一体的思想和价值观,追求灵魂的独立和自由,哪天对笼子和栅栏感觉不爽了,就招呼也不打地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