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折扣书店看到这本书的——团伊玖磨的《烟斗随笔》,名字很闲适,装帧很闲适,略翻两页,老先生的笔法很闲适,叼着烟斗的侧脸也很闲适。另外,价钱也很闲适啊,78块钱的书磨到20块就成交了,如此之大的降幅,见便宜不占,实非人情。就抱着20块的期望值去看好了,想想看点日本的风土人情也值嘛,结果倒有点意外之得。
《烟斗随笔》是给《朝日画报》写的边角文字。老先生本是个作曲家,这个玩票的随笔倒是写了30年,一直写到报纸停刊为止。能写30年的专栏随笔啊,这个题材库我就很好奇,可是收入本书的百篇文章,既没有时事风波,也没有文坛绯事,内容自有洁净处。文字有点像蔡澜,过场很轻捷,对话短平快,一文论一事,或一物,或一景,文字入口很小,都是边角余事。收口也很小,不太有站在制高点上的道德宣教。一点点人工甜味的温情,很淡,没有浓到《读者文摘》的那个浓度。注意力是个锐角。不过老先生好像活动半径比蔡澜小,更准确地说,是他的阅世心没有蔡澜活跃,他不太倾心于人世的交接和搓磨,他好像更喜欢内向滋养自己的生活。所以他与蔡澜最大的落差在于:蔡写得最好的是人事,老先生写得最好的是物事。
这个老先生真是可爱啊,一个人,除了飞去东京排练和采买日常之外,就是蛰居在一个远离日本母岛的离岛上,那个小岛叫八丈岛,是南伊豆群岛中最南端的一个。书里有这个小房子的空中俯瞰照,一个小小的、半月形的、有很多玻璃的房子,看着这么通透的格局,就觉得阳光一定会很奢侈,身上马上就觉得暖暖软软的,老先生既不订报纸,也不看电视。他生活的调味品是:秋天来的时候,层林尽染,远眺落日,有砂质的红,满园盛开的扶桑,渐次凋落,没关系啊,辛苦栽下的费菜马上就可以吃啦!防坡林日见枯涩,被风吹得贴紧地面的狗尾巴啊,也枯了,不过没关系,咖啡豆还是有的嘛。春来的时候,可以潜水捉河豚,稻田香飘的夏天,屋后有飞舞的游萤,狗尾巴草又长高的时候,孩子也长高了,每天黄昏的时候,都可以在游廊上看见他戴的小黄帽,放学回家。这就是他与蔡澜的不同处,在那条叫作时光的大河里,他沉在深处,轻触日常生活的质感。
我觉得这就是日本文学的一个美学基点,即“物趣”,不是重在思辨的纵深,而是浮于物质生活的血肉丰实,我看日本人的书,看来看去就是看他们用什么餐具配四时风物,怎样依序更衣,等等。一看到端肃的行文我就发昏,一看到“送紫姬的是一件红梅色浮织纹样的上衣,送花散里的是海景纹样的淡宝蓝外衣,送明石姬的是梅花折枝服”这样的段落,我就去意徘徊,两眼放光。我得说,我对欧洲文学的兴趣在它的血肉,对日本的,在皮毛。
老先生的立足点尽在物,都是琐细之物,比如一支笔,老先生是作曲家啊,写一部歌剧要画十几万个点线嘛,老先生就说了,用日本笔啊,是不行的,因为日本笔的笔头软,是专为象形文字的软笔画设计的;用派克嘛,也不行,虽然笔头坚实,弹力可靠,可是一点温情都没有嘛,下笔的音符都没有表情,非要不软不硬的笔才好嘛。不过,老先生话锋一转,想想古时,那时的作曲家,只能一边削鹅毛笔,一边奋笔疾书,为了防止墨水外溢,还得不停地撒沙子,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亨得尔和舒伯特都盲了吧?我能在光线充沛的斗室里,享受纯净的创作欲,还不用削软羽、添灯油、撒沙子,我是多么幸福啊!都是非常微观的“微物”之事,但是人家就有这个耐心去体味,这个耐心又是被缓滞的生活流慢慢冲击出来的,这是一个会用整晚时间去陪孩子捉萤火虫,两天给狐狸宠物洗一次澡,为了喝上手磨咖啡,吃上辣味正宗的花椒,不惜去花几年时间种一棵树的人。悟得生活之趣不在物质的经营而在清减,不在时间的俭省而在浪费的人,才能明白。无聊和“物趣”之间,全看你怎么经营。
老先生不是个文化本位者:日本人在20世纪70年代不会用新式的西式马桶,有一次老先生去和“高尚绅士”们打高尔夫,然后发现球场的厕所里、马桶圈上全是高尔夫鞋鞋底的钉洞,老先生立马愤愤了:“高尔夫起码是知道怎样上厕所的绅士才打的!我再也不要和这些穿钉鞋蹲在坐垫上拉屎的人打球了,搞这么多洞洞出来,自己方便了,把别人的嫩屁股不是都戳烂了吗?”我且看且发笑,全书中充斥着这类自得与欢娱,非常孩子气,非常小题大做,什么破事嘛,无趣和“物趣”之间,全看你怎么经营。但是正是这类罗列的细节,被明亮的心境照亮后,发着光,温暖和调味了我们的日常生活。
他好像是那种很懂得怎么最高效地把生活的舒适度调节到位的人,看他的一日菜谱就知道了——“中国茶,日本黄萝卜,烤鳗鱼,泰国米饭,西式煎蛋”,不会去恪守一个什么秩序或理念,把自己喜欢的东西任意组合,才不参照什么成形的生活理念,他的快乐得自于最朴素的肉体感觉,和原欲的满足。在文化上非常自足的一个人,本性简单,就忠于自己的清浅,这样很好。有一个故事很好玩,很能高效传输出老先生和一般日本人的落差:一个名演员为他的演出成功献花,结果这个花嘛,因为老先生大大咧咧地接花手势被打落了一枝,一般人就此就完事了吧,那个女人却特地又在事后补送了一次。她觉得一枝落地,即为不完美,即为不尊重形式,即为不敬。老先生可好,为她的恪于完美所感,干脆叫了一架直升机,在她家上空盘旋数周后,空中撒花还礼!笑得我前仰后合的,什么是对处处恭谨以至于虚伪的礼节的最好回答,莫过于这种戏剧性极强、颇有五代名士风的撒野之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