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
离开的那天,正好是寒流南下,他送我去搭机场大巴,天是结结实实地冷,他和我,是结结实实地相对无言。坐在候机厅里看到的南京天空,已经开始有点雨雪霏霏了,以至于到了云层之上,骤来的白亮日光,在看惯了冬日惨淡阳光的眼睛里,竟带了杀气,像白刃。我想,好了好了,我就要飞过身下蚁行般的中国东南海岸线,以及和这条海岸线平行的降雨带,还有这块灰色的雨区,我就要看见我的大海了,我想了它两年,请原谅,我知道我年已老大,抒情应该节制与深沉,我只是没办法解释,关于我的渴。
飞机降落时,机场的草地绿意就比南京盛得多,像是从冷色调的荷兰画派中起飞,降落在拉斐尔前派中,红花照亮离人眼,绿树翻滚如碧涛,浓烈、饱满,想起一篇小说:《耳光响亮》,这么大方泼墨的热带色彩真是扇我这个南京姑娘的耳光。熟练地搭上机场小巴,熟练地循迹找到当年的旅馆,熟练地推开半朽的老式木头窗,楼下的香樟树已经长得青葱逼人。小时候看谁谁的一篇小说,说她家楼下有一棵大树,叶子茂盛得让她感觉像绿涛拍岸,当时感觉这个女人真是忒矫情,原来,闽南的春天确实是这番盛大、早熟和汹涌。我觉得……渴。
放下行李就去看海,时已黄昏,公车在暮霭里穿行,行人三两拎着菜篮,情侣依傍而行,我这个愉快的单数,换了单衣,跳上82路车,坐到珍珠湾下来。我想这片海,想了两年,待见到了,却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记忆中的它是淡墨泼就,像中国水墨画,满蓄风雷的沉沉暮气,仅有的留白处是天地间的沙鸥,可是眼前的它,却是温柔的灰紫色——勿忘我花失了水分,纯蓝墨水写就的情书,笔墨褪色之后,就是那种温柔的灰蓝色,它温柔得让我想落泪。
心里有首诗的碎片在拍岸:“我向往水手们的爱情/亲吻然后便离开/留下一个诺言/然后一去不复返/每个港口都有女人在等/海员们吻她们/然后便离开/到了晚上/与死神躺在一处/大海是他们的床铺。”——是聂鲁达,为大海而生的诗人,他写这首诗时只有19岁,他深爱的这个女人,他叫她“玛莉松布拉”,意思是大海和阴影。他的情焰灼灼逼人,她呢?却像海水一样,是个迟钝却温暾的介质,甚至,她的反射弧比海岸线还长,他爱了她十一年,等不及她的阴影退却就走了,而她呢,却把这段爱保温了一辈子。
聂鲁达写这首诗时只有19岁,诗里的绝望却是他一生的爱情底色,19岁时他就洞穿天机,知道所谓爱情是不存在的,我们从来就不是和什么具体的人恋爱,我们只是与孤独周旋,所有的爱情都是海员的爱情,不管岸上有没有人在等我们。这首诗先是让我绝望,然后是幸灾乐祸,一个19岁就洞穿天机而且挥霍谜底的人,的确是太任性了,活该他后来命运多折。去国离乡,又得不到他心爱的“大海与阴影”,为了解孤独的渴,干脆娶了个连语言都不通的女人。最后把这个女人也连带逼疯了,半夜里拿被子蒙了头狂吃饼干。什么叫饮鸩止渴?这就是。
他还为他的大海写了这个“我记得你恍如那年秋天时的模样/灰色的贝雷帽/平静的心/你的眼里/黄昏的颜色在搏斗/你灵魂的水面上落叶纷纷”。他深知这个女人的水性:不是水性杨花的水性,而是——你灵魂的水面上落叶纷纷,这个女人的气质静美如雨前的大海,深情在睫,孤意在眉,落英缤纷,只映衬出她的不动声色。你投放再多的热能,她也是吸纳不惊,然后,在你已经冷却的时候,她还微温着。这样的女人,这样的水性,是有毒的,如果你无法得到,就会终身制的渴。那种渴,你只能躺下,把脸转向一整面大海,才能微微地缓解。
而大海呢?所谓的大海是不存在的,我怀疑,我在岸边的碎砖石里跳着走,浪一口口地咬我的裤脚,所谓的大海,是不存在的。它没有形状,无可比拟,它只是含在唇齿间一点咸湿的腥味,它只是衣角被风吹起的一点起伏,它只是岸边沙地里,风化半朽的一堆灰白船骨。当我们背对人群的时候,我们自以为“面向大海,春暖花开”,其实不是的,我们更爱的,只是这个转身的动作。
突然想起车开的时候,透过结了水汽的车窗,看见你在做手势,一开始是用拇指和小指,翘成一个听筒状,然后是两手的拇指和食指,拼成一个四边形——第一个手势是说到了以后给我电话,第二个是说钱不够我给你卡里汇过去。这是我和你在一起的第八年了,所有的示爱都可以浓缩成一个手势,或是眼帘微微下垂的一个角度。我们全身都布满默契的开关,语言已经沦为装饰物,我懂得你,并且我深爱你,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无序、不讲道理、让我害怕的,唯独你。可是即使是对你,我也无法解释,那种渴。
所以,我飞到一千里以外的别处,陌生的屋子里,床头异乡人留下的体味,春意深深的空气,叫不出名字的南国植物,芳香强劲的微辣气味。夜来饮水机烧开水之后的咕嘟声,打错的一个电话里,零星的闽南语,平仄分明的上坡又下坡,在夜里听得分外惊心。这一切,孤独的注脚,都在解我的渴。然而另外一些渴又随即而来,手指渴了,它摸不到熟悉的键盘;舌尖渴了,它被闽南二十几摄氏度的高温弄得汗意涔涔,满大街游走,寻找降火的王老吉凉茶;脚步也渴了,它在中山路段,彻底被那恰如芳草,更行更远还生的道路弄晕了。
在买到凉茶的那家地下小超市里,一台旧电视正在放《新闻联播》,天气预报的声音浮在沙沙的杂音里,“华北,黄淮,江南,已经大范围地降雪”,“江南”二字,让我惯性地转过头去,直直地对着电视屏幕。那里面,大朵大朵的雪花,无比端庄而又怔忪地飘下来,我看看左右,脚着靴、身着裙、手上环珮叮当、一身亮色衣服、三两喧笑而过的闽南少女,我知道,没有多久,我就会开始渴念江南湿雪的那股子清淡的体味,天地如洗的寂灭感,雪松、灰瓦、白墙……寂灭之色的古都,着寂灭之色衣饰的行人,还有我寂灭的爱情。
而这一切,果然很快就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