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上帝对约伯(1 / 1)

场景一:1944年,盟军在诺曼底成功登陆,只用了若干天就**巴黎。在巴黎的一家小酒馆里,浩大起伏的欢呼人声中,走进来一位魁梧的青年。很奇怪,说他魁梧,并不是因为他的身形,事实上他的身高和体重都是常态,但是那种视觉冲击力,见过他的人都说无法忘记。这冲击力由勃勃的生机、喷鼻的酒气、焕发的神采、喧喧的笑语、明亮的牙齿、坚定的步态组合而成,他越过人群,直奔角落,而他的步态所趋处,亦被瞬时照亮。我们这才看到,角落里还蛰伏着一个幽暗的青年,他长着黑头发、黑眼睛、黑睫毛,裹在一袭雨湿的黑色军用雨衣里,脸上盘旋着鹰样阴鸷的黑色神情。阳光少年上前逼近一步,黑色少年就自卫性地后退。

请原谅,其实场景一纯属我杜撰,因为很多年后,当海明威回忆起在酒吧遇见的这个叫J. D. 塞林格的青年,他只淡淡地说,“这个阴森的人,小说倒写得他妈的还行”。除了这个骨感的评论,剩下的,声音、气味、天气,都是我配置的,我觉得在一个笑语漫溢的热闹背景上,更可以析出这两个人的异质。在这类底色上,海明威永远是最活跃的那块光斑,就像塞林格永远是最霉湿的暗斑一样。

这个通体黑色的男人,在战时被编入步兵部队,他从军校毕业,以为战场是可以实践人生的意义的地方,直到上了军舰被送往欧洲战场,听到舰舱外战友们此起彼伏比赛放屁的声音时,他第一次听到理想幻灭、类似于玻璃器皿落地的碎声。而这只不过是个开始——他在犹他海岸登陆,第一轮战役已经打过,战场上是遍地的陈尸,一眼望出去几公里都是简陋墓碑、累累的白骨,冲进鼻孔里的尸体焦煳味,就此跟了他一辈子;连续几个月栖身于狐狸洞里,那是一个比棺材还小的窄洞,就地挖掘,蜷伏在洞穴里,身下是血湿的冻土。眼前可能是战友的一只手、一条腿,头顶的天空和大地一样昏暗,白昼是黑夜,被炮火照亮的黑夜才是白昼。他整整一个团的战友的名字,从此停留在犹他海滩森森而立的简陋墓碑上。1944年的某个月,百分之六十的人死于非战斗原因,也就是冻伤。他的母亲从大西洋彼岸寄来手织的毛袜,母爱顽强地穿过封锁线,穿过战火和炮击,穿过战时的物资匮乏,穿过官僚主义的潦草和敷衍,这一周一双的温暖牌袜子救了他的命。

当他归来时,身体里还残留着好几块霰弹的弹片。他的脸长年地肃然着,像是他自己的墓碑,一块上好的石碑被雕刻出来,需要一把最有力的凿子,死亡还不算是,令人憎恶地活着才是。他本以为他是救世之栋梁,不曾想到自己只是一双一次性筷子,他被这场荒谬的战争潦草地使用完了,虽然形体完整、质地尚佳,可是没有用,他已经过期了,他知识储备里所有的哲学和是非观都不够用了,也不足以解释,为何人们的鲜血要大规模地流淌在大地之上。但至少,一切的疯狂都应有人生的颓败为底。他崩溃了,可他还年轻,信仰死了,他还得活下去。

场景二:乌斯地,有一个人名叫约伯,他生了7个儿子、3个女儿,他的家产有7000只羊、3000只骆驼、500头驴、500头母牛,许多奴婢,他整日呼奴使婢……这个人在东方人中称至大。这时,上帝就派撒旦伸手去毁掉了他的一切。“野地里有不知来处的狂风,击打房子的四角,孩子们都被倾颓的房屋压死了,上帝毁掉了他的一切,除了性命。”约伯彻悟后,便起身,伏倒了便拜,说我赤身来此人世,也必将赤身归去。

——《圣经·旧约》

每次我读这个故事,我都在想上帝的意图是什么,取个直线的解就是:上帝希望解除约伯的恋物欲,破除一切对外物的依赖,去掉物执,破了我执,让他附着在幻象上流动的快乐,有机会凝固成固态的幸福,而这个幸福的基础是谦卑。

可是当约伯降落人间,附着在不同肉身时,因为个体差异,这些人间版本的约伯反应可是完全不同的,比如海明威版的约伯可能会这样记叙战争:“哈哈,那时我被排击炮击中,小腿上取出227块弹片,最漂亮的姑娘都为我哭泣,她们来看我时,从床边的小罐子里摸几块我身体里取出来的弹片走,一边走还一边哭。”海明威的战时回忆录,我看该更名为海明威故事新编,这些海水般明亮的情节与其说是复制实情,莫若说是放大光斑,它们被臆造出来,只是为了和一个明星作家、一个硬汉代言人的表演者配套,战争强化了他的表演人格,看,这就是海明威版约伯。

而塞林格版约伯呢,战争夺去了他的一切:身心的健康、明亮的人生观、爱能的全部储备,回到美国后,他的黑色从衣饰蔓延到家居物品,从生活的外围侵蚀到内核,他开始使用黑色的床单、黑色的橱柜,墙壁也给他粉刷成黑色。他终生地服着这场战争的孝,他把自己埋在一个人造的活坟里——在一个荒凉小镇的边角地带,他用《麦田里的守望者》的版税,给自己买了一个山头,在上面造了一个石头城堡。城堡的地界是二大五小,一共七块墓碑。写到这里,一股森森的寒气已经向我逼来。

他的下半生,都在机械地复制他的痛感小说里的生活模式,一个孩子,被社会秩序逼至悬崖的边缘,逼至旮旯,在命悬一线时,被另外一双童稚的手解救,这双手可能属于比利或非比(《麦田里的守望者》),可能属于爱斯美(《献给爱斯美的故事》)。在小说里,这些孩子随着他的臆想气质和打字机的嗒嗒声,被机械地成批量生产出来,在现实生活中,他则手工制造了这些孩子,来解救他自己。

这个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的伴侣都极年轻,他的妻子克莱尔,和他在一起时是16岁,情人梅纳德是18岁,他的最后一个太太可林是19岁,她们和他的年龄落差分别是18岁、34岁、50岁。他渐渐老去了,他的择偶观可是永远年轻的。这些小女孩都成长在清教徒家庭,符合他的“纯洁”标准,她们处于人生最敏而多思的裂变期,也赋有自省气质,她们像是一棵棵小树,被沉沉的树冠压得折腰,却不足以自救,以为对岸的男人可以扶持她们一把。结果他把她们从既成的生长秩序上掐枝下来,断绝了新鲜的养料和水,把她们拖进他的小宇宙,他是她们的太阳神,而她们不过是他的流星雨。他给她们规定了唱片、读物,甚至电视频道和衣服牌子,还有待客名单——这个名单里的人数从没有高至两位数。我想起他女儿写的回忆录,“小时候,我家里的客人,全是米高梅公司生产的”。也许这就是人间版约伯对上帝的报复吧:你让我的世界崩塌了,没关系,我可以关起门来,反手做个小型的上帝。

而这些被他制造出来的新一轮女约伯呢?她们得用他的眼睛去看、用他的耳朵去听、用他的思路去想。她们,准确地说,她们本人已经没有了,她们的自我已经被他压扁成一块活体反射板了,反射他的语录、他的情绪、他的观点。而她们得到的,是寒流骤来的冬日,趴在窗口,看一日早于一日的日落,在冬雾里被模糊掉的湮远的地平线,永远被隔绝的室外生活,室内只剩下桌子上摊开的花生和瓜子,非交流状态的对话,看不完的40年代老电影,人造的怀旧气氛,那是这个老男人给自己青春期保鲜的方式。在过时的台词里,屋里漾开一个老年人昏昏的睡意,肩膀上靠过来一颗白发纷呈的头颅,随呼吸发出老人的恶劣口气——这一切,对一个孩子,是何其残酷。

她们必须忠于自己的“孩子”意象,一旦她们出现不纯洁的征兆,比如他的妻子和情人怀孕,或是作为他的女儿,居然胸部开始发育,来了月经,他就冷落和驱逐她们,因为她们伤害了他的纯洁理念。这个半疯的上帝,他以毁灭他人为代价维持自己的生存,他在自己的死亡中死去,还要别人在他的死亡中再死一次。最后,他手中的“约伯们”,都先后精神崩溃,她们的选择是:要么把自己的人格溶解在他的人格中,比如可林;要么加速从他身边逃离,比如克莱尔、玛格丽特。后者也是一种自救本能吧,然后,她们像戒毒一样戒掉对他的爱情、对他的病态需求、毁灭性的寄生习性,在废墟上一砖一瓦地重建自己的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