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肥的日子(1 / 1)

现在我每天都睡得很早,又起得很早。生活里一下凭空多出好多早晨来。薄云天,晨光照得一切都是灰亮的,屋瓦上居然有鸽子在走。薄薄的光线,薄薄的云层,薄薄的车流,薄薄的悲喜莫辨的心思,薄薄的早晨。法语里,与“薄薄的”相对的是“厚厚的”“肥肥的”。肥话就是荤话、黄色笑话;肥汤就是浓汤;肥肥的日子,就是闲暇宽裕、起坐舒缓的日子。

好像很久没有读书的欲望,很本义地读,就是小声地把它读出来。我老是和他们说,我不喜欢海明威,除了这个人的首尾之作——最早的写密执安北部的那些短篇,晚年的写巴黎流离生涯的散文体回忆录《流动的盛宴》。前者明晰、紧实、自制,充满像初日喷薄而明亮的才情;后者温煦、缓和、回味悠长,像暖红的落日。

在读的这本是《流动的盛宴》,想读出来是因为它的好情绪。好技术的书太多,好情绪的却实在太少。这个好情绪,却并不是成于肥肥的日子,虽然彼时海明威正年轻,有大把的青春在手,一切都刚刚开始,一切都来得及,积而勃发的野心、由未来而透支的信心,再遭遇上20世纪20年代的巴黎——“蔷薇色的天空,浊绿色的水”,全世界的青春都在那个光怪陆离的地方被催发。

然而我觉得不是,这本书的舒张,是来自一个功成名就、坐享盛名的老年人的安全感,和优渥生活带来的自得。朝花夕拾,朝瓦夕不拾,足够的安全感让他松弛,可以宽柔地过滤掉早年日子里的霉斑、暗斑。不再去想冬天连取暖的柴火、保暖的内衣都买不起,只能把长袖运动衫一层又一层地贴身穿着的窘困;不再去想住在连洗澡间都没有、一只橘子不带进被窝过夜都得结冻的寒屋;不再去想住在最穷的街区,每层楼只有一个公厕,夏天运粪车的臭气漫上来,孩子请不起保姆,只能让一只大肥猫看着摇篮的困苦。这些,因着一个发光的老年,而被原谅,继而轻松地、毫无怨气地笑谈甘甜的白葡萄酒、多汁的蛎肉、春天将来时森林里的芳香暖风。

然而他记得那种饿的感觉,在海明威早年的小说里,人物都骨架坚实,大块头,大脾气,大食量,他们总是坐下来就想喝一杯,这种饥饿感,到现在我才明白,是写书的那个人,他勃勃而不满足的食欲,渗透到了他的书页里。这种饿,并不是吃顿大餐,再和心爱的人云雨一番,再在次日熹微的天光里,孜孜地写上一上午,就可以去安慰的饿。不是,它不是身体之饿,也不是性欲之饿,它其实是一种名利之饿、企图心之饿,它是由受阻的失意、受挫的恨意积聚而成的一个脏脏的小水洼,在这个水洼里,很多过路的人,都被映衬得变了色。所以,当海明威隔着豪华饭店的玻璃窗,看着当时业已成名、崇拜者拥簇脚下、脸色焕发的乔伊斯,连海明威自己也在想,到底“我的饿,有多少是胃里的反应呢”?

当时他远未成名,不过是成千上万在巴黎混日子的文青中的一个,冲着这里战后的低生活水准和老欧洲的文化底子——然而这么说也不对,他非常自律,每天不完成一定进程的工作,就内疚得无法吃午饭或去看一场赛马。这个习惯,我记得一直延续到他盛名之后。那是我在另外一本传记里看到的,他早早就懂得爱惜并经营自己的天才,每天绝不写到力竭,而是留一点灵感的水源,等着潜意识去滋养它。他最大效率地经历和观察生活,却不会为之所累,无论喝酒或交际,绝不能影响他的工作。所以,他没有像他的同时代人菲茨杰拉德那样,生就蝴蝶翅膀那样的美妙图案与飞行能力,却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天才,早早被奢华的社交生涯磨损了翅膀上的花粉,最后连怎么飞翔,都不再记得。

他是个骨子里很自傲的人,也许世界观严苛,很容易看出一个人的不洁处。在他的眼界里,几乎没有褒义状态的人,即使被美酒、暖气、文化名流的云集、成名的机会所吸引,和当时的文化名人斯坦因交流甚欢,可是仔细想想看,他是一个何等怀才自信的人,可是他却很懂得自抑,说得少,听得多,从不谈及自己,只是温驯自甘地提供一双大容量的耳朵,供自恋的斯坦因倾诉和泄愤,让她把自己踩成一条展现自我的T字台。一个自恋的人,在一个自抑的人面前,是最危险的,她会最大限度地被那种温驯按摩催眠,然后最大功率地释放自己的丑陋面。结果几十年后,谈到这位已经谢世的朋友,海明威的句式突然变得曲折且迂回,包裹着他当年隐而未发的恶意。斯坦因在他笔下是一个不能容纳异己的狭隘者,有不洁的性倾向,“从未见过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发出那样恶心的声音”,他这样形容斯坦因和她的女伴。

他和所有的小说家一样,臆想能力远远大于写实技术,当他在巴黎时,秋冬交接处的微凉体感,枯枝映在瓦蓝天空上的明净线条,微微裹紧上衣的薄寒,就可以是一只最轻巧的枢纽。打开记忆的开关,他写家乡,那个密西西比河畔的小镇,同样的秋冬日子里发生的故事,历历如在目下。吃一口肥美的鲟鱼,记忆再次启动:这次呢,是家乡的小水栅,乳白色的浪花扑在上面激起的碎沫,只有在远离事发地的他乡,才能最贴体地还原场景。所以,他最好的巴黎随笔,也是在古巴那个热带小岛、在海潮味道的腥风里写下的。